夜露打湿了窗棂,小书房里只点着一支灯烛,光晕将温酒酒的影子拓在墙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晃。桌上摊着的账目已翻过大半,墨迹被指尖摩挲得发皱,她却浑然不觉,只时不时抓起笔在旁边批注——“绸缎庄需添两名绣娘”“粮铺仓库要加固”,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果决。
账目旁堆着几张草图,确实算不得工整。一张上面画着类似舆图的线条,上面标注了几个点,位置隐约看着像是扬州、济南府、登州、郑州、颍州附近,大多都在金国所辖地域内,角落歪歪扭扭写着“宅铺”二字;另一张更潦草,像是几条交错的巷子,关键路口被圈了又圈,旁边注着“暗哨”。最底下那张画着辆马车,车辕和车轸都涂成黑色,旁边备注小字“金银”,四四方方的车底画了两层,上面密密麻麻标着数字,倒像是某种机关的雏形。
这些在旁人眼里杂乱无章的线条,在温酒酒心中却清晰如白昼。她指尖点过那张巷道路线图,想起白日里追影说的监视者,忽然在图上画了个圈。又翻到账目,对着城西绸缎庄的开销凝眉片刻,取过一张新纸,凭着记忆画下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旁边注上“杜”。做完这些,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她拍了拍脑袋,忽然灵光一现,拿过那张“舆图”,在左下角补了个“外”字,拍拍手,决定次日再去做这件大事。
窗外传来更夫敲三更的梆子声,她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将草图一张张叠好,塞进账本夹层。这些不成形的勾画,是她在往后的安稳岁月中,悄悄筑起的藩篱。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她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几分。
晨光透过窗纱漫进内室时,温酒酒已醒了。昨夜练过一遍《道德经》,之后便沉沉睡去,醒来后腰的酸胀消了大半,只余些微倦意。用过墨琴端来的莲子粥和几样精致小菜,她坐在镜前理了理鬓发,换上一身月白色的素绸衣裙,领口绣着几枝淡紫的兰草,比往日多了几分娴静。
“墨琴,去我那小库房,把紫檀木盒里的鼻烟壶取来。”她对着镜中的人影吩咐道,那是前几日从绸缎庄的旧物里翻出的,羊脂玉的胎子,上面雕着“松鹤延年”的纹样,外祖父素来爱这些精巧物件。
墨琴应声去了,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回来。温酒酒打开看了看,玉质温润,雕工细腻,满意地点点头。又唤来白画:“让陈平哥驾车带你去城南胡记,买四色点心,要刚出炉的,尤其那枣泥糕,外祖父爱吃。”
白画蹦跳着跑出去,辰时末便提着食盒回来,里头的点心还冒着热气。温酒酒接过,让墨琴拎着,自己则揣好那鼻烟壶,快步走到门口。流星已将马车备好,车帘是半旧的湖蓝色,看着寻常,内里却铺着厚厚的棉垫。
“走吧,去保和坊。”扶着墨琴的手,她踩着脚凳上了车,墨琴紧随其后也上了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街上已有不少行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提着菜篮的妇人,叫卖声此起彼伏。温酒酒撩开一角车帘,看着外头热闹的景象,唇角微微扬起。许久没去外祖家了,不知那位老人家近来又在琢磨些什么新奇玩意儿。
车轮在张宅门前停稳,温酒酒扶着墨琴的手轻缓下车,裙摆扫过车辕时带起一阵微风。抬眼望去,黑漆大门不算阔气,门楣上悬着块“张宅”匾额,漆色已有些斑驳,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外祖父张元康的发家史,在临安城的商户里不算稀奇。祖上酿酒起家,年轻时在汴京做酒坊和酒楼生意,家底渐厚,却赶上靖康之变。
一路带着细软南逃,好不容易在临安城落脚。他眼光毒辣,先是盘下城西一个快要倒闭的小酒坊,买下周边房屋,将其扩大经营。后又盘下位于后市街的一座即将倒闭的酒楼,买下西湖边一座小院,分别改建扩建成如今的熙春楼和赏心楼,凭着自家酒坊出品的专供酒品和南北融合的菜式,加上灵活的经营,没几年便在临安站稳了脚跟。如今的张元康,虽算不上临安首富,却也是小有资产。
那年朝廷要出兵抗金,国库吃紧,号召民间捐输。外祖父二话不说,捐了五千两白银和三十石米粮,数目在商户里数一数二。朝廷感念其心,特赏了个从八品承奉郎的散官头衔。这官虽无实权,却让他从“商户”变成了“官身”,出门能穿青袍,见了小吏也不必躬身。
只是这从八品实在算不得什么体面。按临安城的规制,京官品级决定宅邸地段与规模。像他这样的散官,只能住在离大内远些的保和坊,宅子最多三进。前院是门房和仆役住处,中院待客,后院才是家眷起居。比起那些住在皇城根下、动辄五进七进的高官府邸,实在简朴得多。
可外祖父从不介意。每日晨起,他总爱在中院那棵老槐树下打套拳,然后慢悠悠踱到前堂,听掌柜汇报酒坊和酒楼的账目。遇上温酒酒来,便拉着她在后院的葡萄架下坐着,一边品她带来的点心,一边讲当年南逃的趣事,笑声能惊动廊下的雀儿。
“姑娘,咱们进去吧?”墨琴轻声提醒,手里还提着给外祖父带的点心匣子。
温酒酒点点头,上前轻叩门环。铜环碰撞木门,发出“叩叩”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不多时,门内传来老仆张忠的声音:“谁呀?”
“忠爷爷,是我,酒酒。”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忠探出头来,见是她,眼睛立刻笑成了一条缝:“是酒姑娘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老太爷今早还念叨您呢!”
跟着张忠往里走,一进院种着几株石榴树,枝叶在阳光下亮闪闪,看着颇有生机。二进院是待客的正房,窗台上摆着几盆外祖父亲手养的兰草,叶片舒展,看着精神得很。穿过月亮门便是三进的内院,隐约能听见里屋传来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想来外祖父又在核对那些皇家祭祀的酒水账目了。
温酒酒放缓脚步,心头涌上一股暖意。这宅子虽小,却处处透着安稳平和,比好多人家那深宅大院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