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绍兴十九年元日,临安城笼罩在清寒的晓雾里,凤阙龙楼却早已被宫灯照得如同白昼。温酒酒攥着母亲的衣袖,鼻尖萦绕着宫道边寒梅与松脂的香气,青石板路上往来内侍的靴底碾过薄霜,发出细碎的声响。
紫宸殿外的铜鹤香炉正吐出袅袅香烟,温夫人将女儿鬓边歪斜的珠花扶正,低声嘱咐:“待会儿见了皇后娘娘,垂首而立便是,莫要东张西望。”温酒酒点点头,眼尾却忍不住扫过丹陛上那排鎏金仪仗——朱漆戟架上插着的斧钺,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比家中藏的任何首饰都要夺目。
进了垂拱殿侧的偏殿,暖阁里的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一身寒气。内命妇们按品级分列两侧,珠翠环佩在空气中碰撞出轻响,像檐角冰棱融化的声音。温酒酒跟随母亲站在末排,偷眼瞧着前排那位魏国夫人的霞帔,金线绣的翟鸟在烛火下仿佛要振翅飞走,比母亲那件素色锦缎的褙子华丽百倍。
忽闻内侍唱喏“皇后娘娘驾到”,满室命妇齐齐屈膝行礼。温酒酒跟着母亲跪下,只看见织有金线云霞龙纹的裙裾从眼前掠过,裙角绣着的凤凰衔着璎珞,缀着的珍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皇后落座时,头顶九凤朝阳钗上的东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她素白的手背上,那双手正轻执茶盏,指尖蔻丹如血。
“诸位夫人新年安康。”皇后的声音温和如春水,听不出半分威仪。她赐下的屠苏酒盛在描金盏中,酒液泛着琥珀色的光。温酒酒接过侍女递来的酒盏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杯沿,烫得她猛地缩回手,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献礼环节最是热闹。秦国夫人献上的那柄玉如意,绿得像初春的潭水;而户部侍郎夫人捧上的绣屏,针脚细密得能数出孔雀尾羽上的每一根丝线。轮到温夫人时,她奉上的是亲手绣的岁朝图,梅枝上停着的锦鸡栩栩如生。皇后看了笑道:“温夫人好手艺,这鸡雏的眼睛绣得真真儿的。”
赐宴时,温酒酒被分到的席位靠着窗,能看见庭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侍女端来的馓子酥脆香甜,比家中厨娘做的多了层蜜意。她正小口抿着杏仁茶,忽听皇后问起各家儿女,有位夫人笑着说起自家公子中了秀才,引得满堂赞叹。温酒酒拿手挡着嘴轻打哈欠,无聊地数着母亲鬓边的珍珠,期盼宴会早些结束。
坤宁宫的暖阁里早已摆开筵席,紫檀木案上列着金银盏,蜜饯果子码得精巧,细看竟有十二色之多。皇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凤钗上的珍珠随笑意轻轻晃动,目光扫过温酒酒时停了停:酒酒过来,让吾瞧瞧。
温夫人张氏忙携着她行礼,酒酒垂眸时,瞥见案几上摆着架七弦琴,旁边还放置着棋盘和文房四宝。
果然,皇后笑意更深了些:听闻温家姑娘通文墨,今日佳节,不如露一手给大伙儿瞧瞧?
温酒酒敛衽起身,选了书画,这是她的强项。
铺开的澄心堂纸上,她先以淡墨勾勒出疏影横斜的梅枝,再蘸浓淡不一的墨点染花苞,笔锋一转,又题了首应景的绝句。她没有用朱砂点染梅花,而是另辟蹊径,画了一支墨梅。墨迹未干时,已有内侍轻声赞叹:这字既有柳体的骨,又带着点簪花小楷的柔,配这画正正好。
正收笔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唱喏:普安郡王到,恩平郡王到——
温酒酒抬眼望去,见两个身着锦袍的青年缓步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身形挺拔,身姿如松,自带一股清贵之气 。他身着月白色锦缎暗纹长袍,丝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绣着精致的云纹与瑞兽图案,领口袖口处用柔软的貂皮镶边。腰间束着玉带,悬着的玉佩随着走动,发出清脆声响。头戴乌纱帽,端正威严,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 。
正是普安郡王赵伯琮。
落后赵伯琮半步的青年,与他年岁相当。此人身着墨绿色锦缎衣袍,上绣精致繁复花纹。领口与袖口处镶有细腻滚边,装饰有珍珠宝石。腰束玉带,头戴镶宝玉冠,以金簪束发。
身形丰腴,体态圆润,脸颊微微鼓起,眉如墨画,浓密而整齐,眉下双眸炯炯有神,进得殿来就左顾右盼。
温酒酒猜测,这位就是恩平郡王赵伯玖了。
行过礼后,皇后笑着指了指酒酒的画:两位王爷瞧瞧,温姑娘这才学,是不是该夸夸?
赵伯玖先凑近看了一眼画作,未予置评,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温酒酒脸上。
“名花倾国两相欢,相得益彰啊。”
赵伯琮走近看了看,目光在诗句上停了停,脱口念道:素笺淡染墨痕新,不与群芳斗艳尘。清气自随寒月起,一枝独抱玉精神。,这诗里的心思,倒比画里的梅更耐品。温姑娘墨梅画的好,诗更胜一筹。”
酒酒心头微惊——这首《墨梅》,难道竟被他看出了弦外之音?她屈膝行礼时,眼角余光瞥见皇后与身旁的贵妃交换了个眼神,那笑意里藏着分明的戏谑。
宴席过半,皇后借口让她陪自己看新得的墨宝,将她引至偏殿。紫檀架上摆着几锭徽墨,皇后却忽然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酒酒,官家没有子嗣承继大统,普安郡王虽非吾嫡出,却最是稳重贤德。他的嫡妻郭氏,身子柔弱,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光缠绵病榻,方才见你们对诗的光景,倒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以元永(赵伯琮的字)的才华品行,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你若进了他府上,将来……皇后娘娘未再继续,但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窗外的红梅影影绰绰映在窗纸上,酒酒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垂着头,听皇后继续道:你母亲常说你性子静,郡王也不喜浮华,若真能凑成一对,倒是天作之合。
“圣人,臣女同母亲说过,想过平淡的日子,且郡王似明月高悬?,臣女如草芥微尘,怎生般配?”
温酒酒低着头,她不愿意,如果可以,她宁愿守着爹爹娘亲过一生。她在书里看过了许多女子嫁人之后的人生,相夫教子,哪怕待字闺中时再有才气、倾国倾城又如何?还是被埋没在婚后的柴米烟火里。她的沉默不语,看在皇后眼里,倒成了欲语还休。
正说着,赵伯琮竟也寻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支刚折的红梅。他将花枝递过来,语气自然得像寻常问候:方才见你画梅,这枝开得正好,送你簪发吧。
梅香混着他衣上的龙涎香飘过来,酒酒接过花枝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指腹,两人都微微一顿。皇后在旁笑着打趣道:你瞧,连花神都来做媒了。
殿外忽然响起爆竹声,一串火星窜上夜空,炸开漫天金红。
暖阁里的丝竹声又起,混着远处的爆竹与近处的笑语,酿出满殿的年味。
辞行时,皇后赐下的福袋挂在腰间,沉甸甸的。温酒酒随着人潮退出偏殿,回头望了一眼暖阁里的烛火,那些跳动的光落在皇后的凤冠上,像把碎金撒在了云堆里。
宫道上的霜已经化了,梅香混着酒香漫过来,她摸了摸袖中那枚从宴席上偷藏的梅花酥,糖霜沾在指尖,若是忽略今晚的乱点鸳鸯,这千年前的新年,似乎要比她预想的热闹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