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锦被,把最后一块杏仁酥填进嘴里时,窗外的雨正好停了。青石板路上汪着水洼,映着廊下挂着的竹帘影子,让她看起来比平日里更要鲜活几分。
温酒酒舔了舔指尖的糖霜,从榻上直起身。十四岁的身子正在抽条,还带着点少女的纤细,穿件月白绫罗褙子,更显身姿婀娜。
温夫人张氏看到女儿整日不是逛街遛弯,就是鼓捣吃食,就把自己嫁妆铺子里的三间交给她打理——一是城南的杂货铺,二是御街上的绸缎庄,还有后市街的米铺,并提了条件——若是打理不好,以后就不用出门了。
温酒酒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桌前,指尖敲着几间铺子的名册。墨琴捧着茶盏侍立一旁,看自家姑娘对着账本上的绸缎庄月亏三两皱眉,不由得替前几日刚辞的王掌柜捏把汗。
去把绸缎庄的进出货册子取来。温酒酒头也不抬。翻到三月账目时果然发现猫腻:上等蜀锦进了二十匹,只卖出五匹,库房却记着损耗七匹。
让林掌柜带裁衣师傅来。她扬声吩咐。半个时辰后,铺子的新掌柜林明深,也就是林英的父亲,领着三个师傅候在廊下。温酒酒指着账本上的蜀锦:把剩下的八匹裁成方巾,每匹能出三十条,边角料拼成荷包。
林掌柜面露难色:姑娘,这般裁法怕是......
你看这方巾绣上并蒂莲,卖给准备嫁人的小娘子,价钱比整匹锦还高。温酒酒取过纸笔,画了个简单的图,再让账房算笔账:一匹锦卖五两,一条方巾卖三钱,三十条就是九两。
正说着,杂货铺的刘掌柜匆匆来报,说新进的粗瓷碗总被磕碰。温酒酒想了想:让窑厂在碗底刻个,再让木匠做些分层的竹筐,每层垫上稻草。她顿了顿补充,告诉买碗的百姓,凭刻字能以旧换新,补半价就行。
傍晚对账时,墨琴看着绸缎铺新记的方巾预售十二两,眼睛瞪得溜圆。
姑娘这法子,比大人还老道。林掌柜摸着胡须笑。温酒酒捧着刚做好好的七宝甜粥,望着巷口往来的行人,忽然觉得当米虫也不容易啊。
温酒酒外祖家是酒商,不但经营酒坊,还开了酒楼、商铺、粮米行,布行和成衣铺,林林总总,生意从淮南到两广,甚至与西夏和金的边境贸易,也有涉足。
其中只是临安城的酒楼,就有档次最高的熙春楼,给了温酒酒的娘作为陪嫁,最负盛名的是西湖边的杨楼,最是文人骚客常常流连之地。御街上临街铺子就有七间,田产更是从临安城郊一直铺到余杭。
按理说,温酒酒就算什么都不干,抱着金山银山也能享受一辈子。奈何,娘亲是个狠人,怕她以后嫁人因嫁妆丰厚被人算计,各种方法逼着她学管家理事,夫妻二人甚至还曾经动过招赘婿的念头。
管铺子按理说该是桩累人事,可温酒酒有个偷懒的法子:铺子派两个掌柜,一个管进账,一个管出账,俩人的账本得能对上才能领月钱。
墨琴愣了愣才应声。她总觉得自家姑娘自从上个月落水醒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从前姑娘不大爱出门,总躲在书房看书,如今却整日里琢磨怎么吃怎么玩。就像前几日,竟让木匠把东跨院的阁楼改造成了“观景露台”,说是要在上面观星赏景。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温酒酒探头一看,见是管田庄的孙庄头,背着个竹筐站在廊下,筐里装着些沾着泥的萝卜。
姑娘,老孙头笑得满脸褶子,后山那片水田试种的新稻子,长出的米熬粥格外香。我让老婆子煮了锅萝卜粥,您尝尝?
温酒酒眼睛一亮。她上个月去田庄玩耍,突然想起看过的农书,让佃户们在稻田里养了些鲫鱼,说是鱼粪能肥田,当时老李头脸都白了,说从没听过这种章法。
老孙头走后,温酒酒窝在躺椅里打着个哈欠:把玉棋叫来,我有事吩咐她。
没多大会儿功夫,玉棋来了。
“姑娘,您找奴来做什么?”
“玉棋,你去找咱家铺子的总掌柜张伯,跟他学两个月看账记账,如果你学的好,我让你做三间铺子的总掌柜。”
丫鬟玉棋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温酒酒。
“不信?还有呢,墨琴,明日送玉棋过去的时候跟张伯说一声,如果他能用心教,年底我给他这三间铺子增收的盈利一成,把他小孙子送到我舅母娘家的族学里。”
墨琴默默地给自家姑娘竖起了大拇指。
以利相诱,给一成增收的红利,增收越多,红利越厚。
以子孙前途为饵,姑娘舅母是临川王氏嫡支,她自己就是神宗时期那位文坛领袖王安石的曾孙女,家族里人才辈出。能去王氏族学读书,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
一旁的白画不解:姑娘不是说管账太麻烦吗?
麻烦才要找人学啊。温酒酒摘了颗葡萄抛进嘴里,等她学会了,我就把账本全给她管。到时候咱们去西湖边租个画舫,天天吃藕粉莲子羹。
暮色漫进院子时,温酒酒忽然想起前几日翻到今朝欧阳修等人编纂的《新唐书》,里面说玄宗末年因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物价飞涨,多少官宦人家败落。可娘亲那些嫁妆,有铺子有田产,还是要好生经营,多多攒银子,最好在各地都要买宅子,置地,尤其要远离军事重镇和重要城邑,届时不论去往何处,都能有安身立命之倚仗。
自然,这些事都不可能她亲力亲为,还要有可靠之人才能施为。
青书,她忽然道,明天去买些中等棉花,让绣娘做五十床棉被。另外,去找米铺的王掌柜,让他把糙米和细米掺着卖,贴个养身杂米的标签,既清了库存,又比单卖细米赚得多。”
“墨琴,你明天让王掌柜把仓库里的陈米清点一下,从我的小库房拿银钱按市价买下,留在仓库备用。”
姑娘,您这又是棉被又是米的,做什么用啊?白画不解的问。
冬天快到了。温酒酒望着天边的晚霞,城外那些南归的流民,日子不好过啊
她不想当什么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只想舒舒服服享受生活。可这样的日子,总得在安稳的世道里才过得踏实。就像外祖父给娘这么些嫁妆,不也是为了让女儿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么。
夜风带着雨丝飘落到棂窗上,温酒酒蜷在榻上打了个盹。梦里没有战乱,只有现世安稳。醒来后,她看见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东京梦华录》上,她正把那些字里行间的日子,过成自己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