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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小年。

归化城北庭都护府正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尽管窗外寒风呼啸,积雪没膝,但这座融合汉蒙建筑风格的大堂里却温暖如春。正中央悬挂着巨幅《漠南漠北舆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部牧地、驿站、边市和驻军营地,朱笔勾画的边界线如蛛网般覆盖了整个草原。

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

主位空着——那是留给越国公张世杰的,虽然他此刻远在北京。左侧首位坐着北庭都护、镇北侯李定国,一身麒麟补服,面容比半年前更加黝黑粗糙,那是草原风沙留下的印记。右侧首位是都护府长史、原户部郎中周延儒,手捧厚厚的账簿,正在做年终述职。

往下依次是各曹主事、驻军将领,以及几位特殊的客人——顺义王额哲、科尔沁部巴达礼、还有三位漠北归附部落的台吉。他们穿着大明赐予的官服,但发式仍是蒙古样式,坐在汉官之中显得有些拘谨。

“诸位。”周延儒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截止腊月二十,北庭都护府治下,漠南、漠北各部年终奏报已汇总完毕。下官谨向都护、诸位同僚、各位王公台吉禀报。”

他翻开账簿第一页。

“其一,畜牧。今年漠南降水充沛,草场丰茂。科尔沁、察哈尔、土默特等十二部,牲畜存栏量较去年增长三成半。其中牛增四成,羊增三成,马增两成。按《牧税法》折银,应征牧税八十七万五千两,实征八十二万两,免征五万五千两——因喀尔喀残部袭扰,三部受损,予以减免。”

巴达礼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笑容。科尔沁部今年确实丰收,牲畜多了,但税却只增了一点点——都护府实行的“丰年多征、灾年减免”政策,比从前清廷的横征暴敛好太多了。

周延儒翻到第二页。

“其二,边市。张家口、归化城、大同等九处官营边市,全年交易额折银六百四十万两,收取商税六十四万两。私市取缔三十七处,罚没白银十二万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顿了顿,看向坐在末座的苏明玉派来的银行特使,“丝路商税。”

那位年轻的特使起身,展开一份账册:“自三月丝路银元推行以来,敦煌、哈密、肃州三处海关,全年征收商税一百八十六万两。而北直隶、山西、陕西三省,全年农业税总额为一百七十四万两。丝路商税,首次超过北方三省农业税之和。”

大堂里响起低低的惊叹声。

连李定国都挑了挑眉。他虽不懂经济,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朝廷的财源,正在从土地转向贸易。

“其三,纠纷调处。”周延儒继续念,“全年都护府接报各部纠纷四百七十三起,其中草场争议三百零五起,牲畜越界九十八起,婚姻财物纠纷七十起。经调解平息四百三十二起,调解率九成。较之去年,纠纷总数下降七成。”

他抬头看向几位蒙古王公:“这要感谢顺义王、巴达礼台吉等诸位首领的配合。都护府定下的《草场轮牧规约》《越界赔偿细则》,各部大多遵守。”

额哲微微欠身:“此乃都护府诸位大人秉公执法之功。从前草原上,为争一片草场,动辄刀兵相见,死伤无数。如今有规可依,有官可断,确是好事。”

话虽这么说,但他眼神深处有一丝复杂。

述职持续了一个时辰。

周延儒几乎念完了整本账簿:驿站建设完成七成,驿路通达漠北;蒙汉学堂招收子弟三百余人;黄教寺庙新建十一座,朝廷拨银三万两;喀尔喀残部剿灭战,歼敌八千,自损三百……

每一项数据,都显示着北庭都护府这一年的治理成果。羁縻统治,似乎大获成功。

述职结束,已近午时。

都护府准备了宴席,按汉蒙结合的风格:有烤全羊、手把肉,也有四喜丸子、清蒸鱼。酒是山西汾酒和草原马奶酒各半。李定国举杯祝酒,众人开宴。

宴席间,气氛看似融洽。

巴达礼端着酒杯,凑到李定国身边:“都护,今年科尔沁部能丰收,多亏都护府提前预警白灾(雪灾),让我们南迁避寒。这杯酒,我敬都护。”

李定国与他碰杯,一饮而尽:“分内之事。只是巴达礼台吉,本官听说,你部与东北的巴尔虎部,为了斡难河下游那片草场,有些争执?”

巴达礼笑容一僵,随即恢复自然:“小事,小事。已经按都护府的规矩,划界立碑了。就是……就是巴尔虎那边有些不情愿,说那片草场是他们祖辈放牧之地。”

“祖辈?”李定国放下酒杯,“按都护府的勘界图,斡难河下游在太宗皇帝时,就是科尔沁的牧地。本官这里有永乐年间的旧档可查。”

“是,是。”巴达礼连忙点头,“都护说得对。只是草原上的人,认死理。不过都护放心,我已经约束部众,绝不敢生事。”

话虽如此,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另一边,额哲正在与周延儒交谈。

“顺义王在归化城住得可习惯?”周延儒问。

“习惯,习惯。”额哲苦笑,“就是……太安静了。从前在草原上,早晨醒来能听见羊叫马嘶,现在只能听见更夫的梆子声。”

周延儒理解地点头:“慢慢就习惯了。对了,王爷的世子额尔德尼,在京城蒙汉学堂学业如何?前日京城来文,说他在经史课上得了甲等。”

提到儿子,额哲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那孩子聪明。上次来信,说已经能背《论语》了。还说……还说想考大明的科举。”

他说这话时,语气有些试探。

周延儒何等精明,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这是好事啊!朝廷早有旨意,蒙古子弟通汉文、晓律法者,可参加科举,择优录用。若世子真能考中,将来回草原为官,更能促进汉蒙融合。”

“就怕……”额哲压低声音,“就怕部众们说闲话,说黄金家族的后人,去考汉人的科举。”

周延儒拍拍他的手:“王爷多虑了。英亲王在狼居胥山封禅时说过,华夷一家,何分彼此?世子若真有为官之才,正是草原之福。”

两人相视而笑,但笑容里都藏着别的东西。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都护府吏员匆匆进来,在李定国耳边低语几句。李定国脸色微变,起身道:“诸位慢用,本官去处理些公务。”

他走出大堂,穿过回廊,来到签押房。

房里等着三个人:一个是夜枭在漠北的负责人,代号“苍狼”,满脸风霜;一个是漠北阿巴嘎部的台吉,神色慌张;还有一个被绑着,堵着嘴,看服饰像是普通牧民,但眼神凶狠。

“怎么回事?”李定国关上门。

“都护。”“苍狼”单膝跪地,“属下在车臣汗部旧地巡查时,发现此人鬼鬼祟祟,跟踪三日,发现他与至少五个部落的人秘密接触。昨夜抓捕时,从他身上搜出这个。”

他呈上一块皮子,上面用蒙文和一种扭曲的文字写着什么。

李定国接过皮子,蒙文他认得一些,写的是“冬月二十,杭爱山北,白鹿河畔”。另一种文字他不认识,但看着眼熟——像是沙俄文。

“他说了什么?”

阿巴嘎台吉颤声道:“都护,这人……这人是我部一个牧羊人。但三个月前,他说去探亲,一去不回。昨夜被抓回来,我问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他……他说有人给他钱,让他在各部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说……说都护府明年要在漠北全面清丈草场,按亩征税。还说朝廷要征漠北壮丁去南方修河工,十去九不回。还说……”台吉咽了口唾沫,“还说越国公天可汗其实病了,活不过明年春天,到时候朝廷就要撤出草原,各部得早做打算。”

李定国眼神一冷。

这些谣言,恶毒而精准。清丈草场是各部最怕的事;征发劳役最能煽动恐慌;而诅咒张世杰……那是要动摇统治根基。

“谁指使的?”他问被绑的人。

那人扭过头,不说话。

“苍狼”上前,扯掉他嘴里的布团:“说!”

“长生天会惩罚你们这些汉狗!”那人突然用蒙语嘶吼,“草原是我们的!你们量不走!征不走!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你们全赶出去!巴图尔珲台吉会带兵来,沙俄的哥萨克也会来!到时候——”

话没说完,“苍狼”一拳打在他腹部。

那人弓起身子,呕出一口酸水。

李定国摆摆手,示意“苍狼”退下。他蹲下身,看着那人:“你是喀尔喀残部的人?”

那人喘息着,不答。

“或者是卫拉特的奸细?沙俄的探子?”李定国声音平静,“你不说,本官也能查出来。但你听好了——草原是大明的草原,是英亲王天可汗庇佑下的草原。你们这些人,掀不起风浪。”

他站起身,对“苍狼”说:“带下去,审。用一切手段,问出他的同伙、联络方式、下一步计划。”

“诺!”

“苍狼”拖着那人走了。

阿巴嘎台吉还跪着,浑身发抖:“都护,我部绝无二心!这人……这人虽是我部的,但定是受人蛊惑!我回去就严查,绝不让一个奸细漏网!”

李定国扶起他:“本官信你。但台吉要明白,有人不想看到草原安定,不想看到你们过上好日子。他们煽动叛乱,最终受害的是各部牧民。你回去后,要约束部众,凡有散布谣言者,立即报都护府。”

“是,是!”

台吉千恩万谢地走了。

签押房里只剩下李定国一人。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原。

年终奏报上的那些祥瑞数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就像这雪,表面洁白平整,底下可能藏着沟壑、陷阱、甚至狼群。

当夜,李定国在都护府书房里写密奏。

他要向张世杰汇报三件事:一是年终政绩,二是今日抓获的奸细,三是一个更重要的发现——夜枭在卫拉特的内线传来消息,巴图尔珲台吉这个冬天没有像往年一样南下越冬,而是留在准噶尔盆地深处,频繁调动兵马。

“据线报,巴图尔已集结卫拉特四部精锐六万余,其中火枪队三千,炮队一百。对外宣称是防备哈萨克汗国,但兵力部署明显向东。更可疑者,沙俄哥萨克骑兵五百人,上月出现在斋桑泊附近,与卫拉特使节密会三日……”

写到这儿,李定国停笔。

他想起张世杰临行前的嘱咐:“定国,草原安定只是表面。真正的威胁在西边。巴图尔珲台吉此人,野心勃勃,必不会久居人下。沙俄东扩,也需要一个代理人。两者勾结,是迟早的事。”

现在看来,公爷的预见完全正确。

李定国继续写:“……臣已密令驻防哈密的刘文秀部提高戒备,并增派夜枭潜入卫拉特。然若巴图尔真与沙俄勾结,发兵东犯,仅凭北庭现有兵力,恐难两线作战。臣请王爷明示:若战事起,是固守待援,还是主动出击?”

他封好密奏,叫来亲兵队长:“八百里加急,送往北京。记住,亲手交到公爷手上,不得经任何人之手。”

“诺!”

亲兵队长刚走,书房门又被敲响。

进来的是周延儒,脸色有些奇怪。

“都护,有件事……下官觉得该禀报。”

“说。”

“今日宴后,下官与顺义王闲聊,无意中听他提起,说最近有些蒙古贵族子弟,在私底下传阅一些……一些蒙文手抄本。”周延儒压低声音,“内容不详,但据说涉及成吉思汗祖训、蒙古黄金家族历史,还有……还有对当今朝廷政策的隐晦批评。”

李定国皱眉:“额哲没管?”

“顺义王说,他训斥过,但那些年轻人表面认错,私下照旧。还说……还说‘汉人能读他们的史书,我们为什么不能读自己的?’”

这话乍听有理,但细想危险。

李定国想起张世杰说过的话:“文化融合,最难的是把握分寸。既要让他们学汉文、晓汉礼,又不能让他们完全忘记本族历史。忘了,他们会失去根基;记得太深,又会生出异心。”

现在看来,这个分寸正在失控。

“知道是谁在传吗?”李定国问。

“顺义王不肯说全,只提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个……是巴达礼的侄子,在蒙汉学堂读书,据说汉文学得最好,但也最爱看蒙文古籍。”

科尔沁部。

李定国眼神深邃。巴达礼今日宴上那闪烁的眼神,此刻有了新的解释。

“继续留意,但不要打草惊蛇。”他说,“另外,从明日起,蒙汉学堂的课程增加一门《华夷融合史》,专门讲蒙古各部与中原王朝的历史交往。要请最好的先生,讲得精彩些。”

“下官明白。”

周延儒退下后,李定国走到那幅巨图前。

他的手指从归化城向西移动,经过漠北,越过阿尔泰山,停在标着“卫拉特四部”的区域。再往西,是“沙俄西伯利亚总督区”,图上只画了粗略的边界,因为大明对那里的了解还很有限。

往北看,是喀尔喀残部活动的贝加尔湖周边。

往南看,是看似恭顺、实则心思各异的漠南各部。

而在这一切之上,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谣言、密谋、历史情绪、文化隔阂、还有蠢蠢欲动的野心。

年终奏报上的那些祥瑞数字,在此刻显得如此单薄。

李定国忽然想起汉人的一句老话:“福兮祸之所倚”。

祥瑞之下,暗流汹涌。

子时,雪又下了起来。

归化城在雪中沉睡,只有都护府的书房还亮着灯。李定国没有睡,他在等——等夜枭的进一步消息,等北京的回复,等这个漫长冬天的下一个变数。

而在城外三十里,一处荒废的烽火台里,几个黑影正在密会。

他们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脸藏在风帽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

“……巴图尔珲台吉说了,开春就动手。沙俄那边会出火枪两千杆,火炮二十门,哥萨克骑兵一千人。我们要做的,是在漠北制造混乱,拖住李定国的主力。”

“喀尔喀那边能出多少人?”

“最多一万骑。但都是敢死的,家都被毁了,有仇。”

“漠南呢?科尔沁、察哈尔……”

“巴达礼那个老狐狸,还在观望。额哲……哼,那个汉人的傀儡,指望不上。但有些年轻人,可以争取。他们读了些蒙文史书,心里有火。”

“火不够,要浇油。清丈草场的消息,传开了吗?”

“传开了。现在草原上,十个牧民有八个信明年朝廷就要量地征税。只要再加把劲,开春时,各部必乱。”

“好。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打败明军——那不可能。是制造足够的混乱,让李定国无力西顾。只要拖住他三个月,巴图尔珲台吉就能拿下哈密,切断丝路。到时候,沙俄从北,卫拉特从西,漠北漠南从东,三面夹击……”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融入风雪声中。

半个时辰后,几个黑影分散离开,消失在茫茫雪夜。其中一人骑马向南,奔了二十里,在一处山谷停下。那里等着另一骑,马上是个汉人打扮的中年人。

“如何?”汉人问。

“他们要动手了。”蒙古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如果李定国在,会认出这是蒙汉学堂的学生,巴达礼的侄子,乌恩其。

汉人点头,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三倍。”

乌恩其接过钱袋,掂了掂,却没有高兴的神色:“你们汉人……为什么要帮我们蒙古人造反?”

汉人笑了:“谁说是帮你们?我家主人只是不想看到英亲王一家独大。草原乱了,他才会分心,朝中的某些人……才有机会。”

乌恩其眼神复杂,最终咬咬牙:“我不管你们汉人内斗。只要能让草原回到从前,让蒙古人自己管自己的事,我就干。”

“放心。”汉人拍拍他的肩,“草原一定会回到从前的。驾!”

两骑分道扬镳。

乌恩其向北回城,汉人则向东——那是北京的方向。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马蹄印。

而在烽火台更远的山丘上,一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起身。他收起手中的铜管——那是一种简易的听筒,能放大远处的对话声。

“苍狼”吐出嘴里的雪,眼神冰冷。

他听清了大部分对话,除了最后那汉人的身份。但没关系,只要盯紧乌恩其,顺藤摸瓜,总能揪出来。

翻身上马,“苍狼”朝着归化城方向驰去。

他要赶在天亮前,把这一切报告给李定国。

雪夜无边,马蹄声声。

这祥瑞丰收之年,注定要以血色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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