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天光像被狱门硬生生斩成两半,门外是透亮的晨辉,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你踩着石阶往下走,靴底碾过细碎的尘埃,空气里浮动着铁锈与冷寂的气息——不过这熟悉感并未持续太久,廊下值守的金人瞥见你,也只是颔首示意。显然,你这频频造访的身影,早已成了这囚狱里唯一的「例外」。
你在那扇刻满镇魂符文的石门前站定,指尖捏着的令符刚触到淡紫色的结界,便激起一圈莹白的涟漪。结界嗡鸣的瞬间,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你抬眼望去,便见那蜷缩在阴影里的幼龙猛地抬起头。
他方才正用指尖细细描摹着地面上你昨夜留下的字帖,此刻受惊般转头,那双瞳仁里映着结界的微光,瞳孔也骤缩成竖线,就连耳朵尖都绷得笔直。
“是我。”你放轻了声音,瞥见他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的动作,心里微不可察地一沉。
……这个令符的开门反应有些太大了,会吓到他很正常。
你单膝点地,与他平视,从腰间悬着的药葫芦里倒出一颗浮羊奶糖——景元给的,糖块在掌心滚了滚,散着淡淡的甜香。
“丹恒。”
“……”
“……丹恒。”你又一次唤他的名字,声音放得更柔,“还记得三日前,我们一起看的那本画轴吗?画里的星槎你当时盯了好久。”
他的视线落在你掌心的糖块上,又飞快移开,小幅度的点了点头。伸手去够糖时,腕间的锁链随着动作哗啦作响,那道新添的淤青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记得。”
他把糖塞进嘴里,含糊应着,看向你的眼神有些茫然,还有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冀。
心底的软处像是被什么被轻轻蛰了一下,你对他弯起嘴角。
“我们今天,去看真正的星槎。”
指尖凝起风刃划过镣铐,那些嵌在铁环上的镇魂符文瞬间碎裂成星点,消散在空气里,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大概是灵力触动时带着微麻的触感。
可你没给这怯懦留太多余地,广袖一拢,便将他小小的身子整个裹进怀里。布料上还带着晨露与药草的淡香,是与狱中的冷寂截然不同的气息。
步上长阶,穿过长廊,透过画卷,你能清晰感觉到衣襟被轻轻勾住,低头,便见一截青色的小龙尾尖正紧紧缠着你的衣带,随着你的脚步微微发抖,像株被风卷着的细草。
两侧的金人守卫依旧是那副肃冷的模样,鎏金的铠甲泛着冷光,却无一人侧目,仿佛你们只是掠过廊下的风。道路尽头的判官雪衣见你走来,只是抬手虚引了引方向,目光在丹恒露在你袖外的发顶停留片刻,便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多谢。”
“不必。”
直到迈出最后一道铁门的刹那,怀里的孩子突然浑身绷紧,你立刻反应过来——是阳光。他大概是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天光该是什么模样。
你低头,撞见他微微掀开的眼睫,那双龙瞳在强光下剧烈收缩,虹膜上竟晕开一层虹彩般的星芒,好似日光惊扰的深海贝母。你忙遮住他的眼睛,掌心被他颤巍巍的睫毛扫过,痒意顺着皮肤钻进心底。
“嘘,慢慢来,不急。”
你放柔了声音,蹲下身,让他踏在自己的靴面上。
“先别抬头,看看脚下——这是罗浮的影子。”
你引着他低下头,青砖地面上,两道影子正静静交叠着,你的轮廓宽大,温柔地将他那小小的影子裹在中间,如同棵大树护住树下的幼芽。
他的视线在影子上停留了许久,勾着你衣带的尾尖渐渐放松了些。
“再看远处。”
你轻轻托着他的小手,指尖指向不远处的港口,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隐约能看见星槎的轮廓,像一尾又一尾的飞鱼浮游在云间。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真正的星槎,那里有很多很多。”
“…星槎……”
“嗯,星槎。”
你将丹恒抱起,稳稳托在臂弯,青袍广袖如垂云般笼住他盘在你腰间的龙尾,指尖在他后颈轻点,一道隐蔽符咒化作青雾缭绕在他发间,将那双稚嫩的龙角掩成普通幼童的额饰模样。
“抓紧。”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揪住了你的前襟,只是鳞尾仍在你的袖中不安地卷动,你低头轻笑,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若有人问起,便说你是「夜归」新收的士兵家属——景元将军特批的随行见习。”
————————
丹恒小脑袋往你颈间凑了凑,温热的呼吸扫过耳廓,一声带着奶气的“先生”刚落下,尾尖便像小扇子似的在你手背上轻轻拍着,每一下都透着藏不住的雀跃与紧张。
“那个就是星槎吗?”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艘训练用星槎正缓缓升空,阳光穿透槎身,在你们脚下投出交叠的、没有枷锁的影子。
“是的,那就是星槎。”
你微微颔首,声音变得温和一些,“也就是那些故事主角用来遨游寰宇的座驾、以及飞船。”
幼龙的尾巴突然在你腕间收紧,鳞片擦过皮肤泛起细碎的酥麻,他仰头望着逐渐升空的星槎,青色眼眸里盛满跃动的天光——像极了当年你第一次见到丹枫御水腾空时的眼神。
“寰宇…”
他咀嚼着这个词汇,手无意识在你衣襟上划动,你趁机握住他手腕,引着他用指尖临摹星槎的轮廓。
“你看,那对舷翼。”
风息缠绕着你们相叠的指尖,在虚空中凝出半透明的星槎模型。
“是不是与我三日前给你的插画一般无二?”
他眼睛一亮,突然挣开你的手,努力伸长胳膊,学着星槎升空的模样比划着。广袖顺着他的动作滑落,腕间那些未愈的锁链压痕猝不及防露了出来,青紫色的印记在晨光里刺得人眼疼。
你指尖立刻凝起柔和的青光,悄无声息地覆上他的手腕,那些伤痕便在光晕里渐渐淡去。
“先生!”
他突然转过身,小小的身子扑进你怀里,胳膊紧紧搂住你的脖子,动作太急,额间的龙角不慎挑开了符咒的伪装,两道青色的尖角刚冒出来。
你心下一惊,正要补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骚动——几名云骑军正在检修谛听,不知机械犬是嗅到了什么,「汪」地一声扑向街边的糖铺,引得人群纷纷追着看热闹,没人留意到你们这边的小插曲。
你松了口气,迅速重整术法将龙角掩去,却听见他贴着你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
“…我以后也要乘星槎。”
每一个字都裹着他掌心浮羊奶糖的甜香,软乎乎的。
“带着先生一起。”
又一艘货运星槎恰在此时掠过港口,投下的阴影如巨鲸游过你们周身。他鳞尾上的青光与星槎推进器的辉光遥相呼应,在石板路上映出稍纵即逝的龙形光纹。
……
金红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一霎,那一些似是而非的思绪终于是搭上了线,有关于他的未来,有关于龙尊的未来…
是了,当今的罗浮已经不是丹枫的容身之地,何况作为前代龙尊转世的丹恒呢,寰宇……寰宇,如此之大,怎会容不了一条小小持明呢?
“会有那一天的。”
你笑了一下,将小小的人儿往怀里抱得更紧一些,摸了摸他的黑色长发。
“总有一天你会乘上星槎,去往那遥远的,浩瀚无垠的寰宇中去的…先生保证。”
丹恒眨眨眼,把脸埋在你衣襟上,鳞尾又往你手腕上缠了缠。
“那先生…要给我写很多很多通行玉兆。”
港口钟声撞碎晨雾,你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的星槎正化作青色流星。这瞬间,你忽然明白,或许丹枫早早就预见这一刻:
——怀中的孩子终将跃入星海,而你掌心的风,正托起他最初的翅膀。
你从药葫芦里又摸出一颗浮羊奶糖,塞进他攥得紧紧的小手里,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吃吧,甜味能记住很久。”
以后只要吃了糖,便会想起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