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骨头渣子都冻透了的冷。
意识先于身体苏醒,陈山河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扔在冰天雪地里的破布,每一个毛孔都在嘶吼着抗议这要命的严寒。
1982年?长白山脚?双河堡子生产队?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片,狠狠砸进他的脑海。前一刻,他还在二十一世纪温暖如春的病房里,听着心电监护仪拉出刺耳的长音,生命走向终点。下一刻,就被这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寒冷包裹。
他猛地睁开眼。
低矮的土坯房房梁,被烟火熏得发黑,结着蛛网。糊着旧报纸的墙壁,黄迹斑斑,角落里还漏着风,嗖嗖往里灌着寒气。身下是硬得硌人的土炕,铺着一床打满补丁、又硬又沉的旧棉被。
浓重的土腥味、柴火味,还有一种属于贫穷的、难以言说的沉闷气息,蛮横地冲进他的鼻腔。
这不是梦。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二十岁那年,回到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起点。
炕梢那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陈山河僵硬地转动脖颈,看了过去。
一个穿着臃肿破旧蓝布棉袄的姑娘,背对着他,肩膀一下下轻轻抽动。两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辫梢已经磨得发毛。
杏枝……李杏枝!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前世,就是在这个冬天,家里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冲喜,也为了拴住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借债凑了彩礼,给他订下了邻村老李家的姑娘李杏枝。可他是怎么做的?他嫌弃她土气,嫌弃家里包办婚姻,订亲后没多久,就跟村里一个名声不好的知青点女青年搅和在一起,对李杏枝非打即骂,最后更是卷了家里仅有的钱跑去了南方,留下她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嘲笑、债务和屈辱,听说她后来……嫁了个瘸子,没过几年好日子就郁郁而终。
这是他欠了一辈子的债!是他午夜梦回,都不敢触碰的悔恨!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李杏枝怯怯地回过头来。
一张冻得发红的小脸,眼睛肿得像桃子,嘴唇干裂。看到他醒来,她像是受惊的小鹿,慌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山……山河哥,你醒了?炕、炕还热乎吗?我再去添把柴火……”她说着就要下炕,声音蚊子似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陈山河看着她那双粗糙红肿、布满冻疮的手,再看看这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屋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前所未有的决心,汹涌地冲垮了所有的迷茫。
他回来了,不再是那个狼心狗肺的陈山河。他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有了弥补所有遗憾的可能!
“杏枝。”他开口,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沙哑。
李杏枝动作一顿,更加惶恐地看着他,以为他又要发火。
陈山河撑着手臂,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冷得他一个激灵,但目光却无比坚定地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姑娘。他朝她伸出手,那双手,虽然年轻,却因常年干粗活而显得粗糙。
“过来。”他说,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坚定。
李杏枝吓得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全是恐惧。
陈山河心里一痛,放柔了声音,重复道:“杏枝,过来,到我这儿来。”
李杏枝犹豫了很久,才一点点挪过来,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陈山河一把抓住她冰凉彻骨、布满冻疮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脏又是一抽。他用力,用自己刚刚复苏的、还带着一丝暖意的手掌,紧紧包裹住那双小手。
李杏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
“别动。”陈山河握得更紧,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杏枝,从前……是我混蛋。从今天起,换我养你。”
李杏枝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和不敢置信。
“山河哥,你……你说啥胡话哩……”她声音发颤。
“不是胡话。”陈山河摇头,眼神灼灼,“是真的。我陈山河对天发誓,从今往后,绝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再挨冻受饿!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最好的日子!”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眼神太过炽热,李杏枝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反应,只觉得被那双大手包裹住的手,一点点,从指尖暖到了心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
“陈山河!陈山河在家不?”一个粗嗓门在院门外响起,“赶紧的,生产队仓库那扇门坏了,队长让你赶紧去修修!磨蹭啥呢!”
是生产队的记分员赵大嗓。
陈山河眼神猛地一亮。
生产队仓库的门……他记得!前世就是因为这扇门,他拖拖拉拉没修好,被队长狠狠骂了一顿,还扣了工分。但现在,这不正是机会吗?
他一个木匠的儿子,虽然前世后来荒废了,但小时候跟着爹学的手艺底子还在!更重要的是,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四十年的眼光和见识!
“哎!听见了!赵叔,我马上就去!”陈山河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他松开李杏枝的手,利落地翻身下炕,穿上那双又破又硬、冻得梆梆响的棉乌拉鞋。动作麻利,带着一股重生后迫不及待要挣脱束缚的劲儿。
李杏枝手足无措地站在炕边,看着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陈山河,小声说:“山河哥,你……你还没吃早饭……”
“不吃了!正事要紧!”陈山河系好鞋带,站起身,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最后落在墙角那套落满灰尘的木匠工具上——那是他去世的老爹留下的。
他走过去,吹开灰尘,拿起那把熟悉的刨子,手指拂过冰冷的铁刃,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木匠?
对,就从木匠活起步!
在这个绝大多数人还盯着即将崩塌的“铁饭碗”的时代,他要靠这双手,和脑子里的东西,凿开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他回头,看着依然愣怔的李杏枝,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驱散了满屋的阴霾和寒冷:“杏枝,在家等我。晚上,咱们吃干的!”
说完,他拎起那套工具,掀开挡风的破棉布门帘,大步走进了1982年东北凛冽的寒风里。
寒风扑面,如刀割一般。
但陈山河胸中,却燃着一团火。
这一世,他不仅要偿还情债,更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逆袭这滚烫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