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军统上海站里，因为汪德福案引起的紧张气氛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重。
站长陈恭澍的办公室里，烟雾浓的呛人。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头。总部命令他一个月内必须抓到“蝰蛇”，这命令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陈恭澍排查了好几个可疑的人，包括他的副手和几个处长，但每次查下去，线索都会莫名其妙的中断。对方手段很高明，清理痕迹的本事堪称完美。这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让他又屈辱又急躁。
他甚至感觉，站里有双眼睛正冷冷的看着他，看他白费力气。这个想法让他背后一阵发凉。
总务科的办公室还和以前一样，又吵又乱。楚风就在这里面，被算盘声、翻纸声和同事的闲聊抱怨声淹没，没人注意到他。他认真的登记着每一支笔、每一叠纸的领用情况，脸上还是那副胆小顺从的样子。
偶尔，行动组的人过来领东西，看到楚风，眼神里总带着点看不起和可怜。有人还会故意大声说：“哟，这不是咱们命大的楚老弟吗？后脑勺够硬啊，能挡子弹，真是祖师爷保佑！”
楚风只是把头埋的更低，含糊的应着，手指下意识的蜷缩起来，演好了一个受气包。只有在他低头整理柜子时，眼睛里才会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张涛来过一次，领走了一批新到的手枪和子弹。他路过楚风身边时停下脚，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说：“小子，算你识相。老老实实在总务科待着，别乱想，才能活得长，懂吗？”
“懂，谢谢张组长提醒。”楚风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带着恰到好处的害怕。
张涛满意的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他根本没把这个捡回一条命的废物当回事，他更烦的是站里最近的气氛和站长那张臭脸。
楚风利用总务科管物资的方便，开始了他偷偷的调查。他需要找个合理的借口，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下午，他抱着一叠文件去了电讯处。电讯处是站里的核心部门，守卫比别的地方严多了。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机油味和电阻烧糊的味道，嘀嘀嗒嗒的电报声从一个个房间里传出来。
楚风是来送“办公用品损耗月度报表”的，让电讯处秘书股签收，这是日常工作。等秘书盖章的时候，他假装不经意的和一个熟人，电讯处的低级职员搭话：“王哥，忙呢？我看你们最近领的耗材挺多啊，特别是那种高级电报纸和特种墨水。”
那个姓王的职员话很多，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抱怨：“可不是嘛！上头催的紧，电文越来越多，等级也高。光马副处长亲自处理的绝密电文就多了好几成，那些专用的东西当然费得快。喏，刚才还催着要一批新密码本呢，真是要命。”
楚风心里一动，脸上却同情的说：“领导们压力大，咱们下面跑腿的就更辛苦了。”
“谁说不是呢……”王职员压低声音，“特别是马副处长，最近人都瘦了一圈，烟抽的特别凶，估计是让‘那边’的事给愁的……”他含糊的指了指上面，意思是总部压下来的案子。
楚风跟着感叹了几句，拿到签收单就恭敬的离开了。整个过程很自然，没引起任何注意。但“马副处长”、“亲自处理”、“绝密电文增多”、“压力大”这些信息，已经和他脑子里的情报【马志杰近期有不明来源的大额资金入账】对上了。
周四下午，楚风用“为站里采购油墨和蜡纸”的理由，顺利拿到了外出条。他要去霞飞路的梦巴黎咖啡馆踩点。
四月的上海，天气还有点凉。楚风换了件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戴了顶深色鸭舌帽，镜子里的人看着像个学生，跟军统的形象完全不沾边。
霞飞路果然繁华，路两边都是梧桐树和各式各样的店铺。穿着西装的绅士，穿着旗袍的淑女，吆喝的小贩，巡逻的巡捕……什么人都有。空气里飘着咖啡香、香水味和爵士乐。
楚风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像在闲逛，其实一直在观察周围。他记下了每个路口、每个可能藏人的位置，还默算了巡捕巡逻的间隔时间。
梦巴黎咖啡馆就在眼前。它在十字路口一栋楼的二楼转角，巨大的玻璃窗擦的干干净净，能清楚看到里面的服务生和客人。门口挂着黄铜招牌，在太阳下闪着光。
楚风没犹豫，推开了厚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铜铃“叮当”一声响。
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和点心的奶香扑面而来。里面是法式装修，柚木地板，丝绒椅子，墙上挂着画。客人不多，都在低声聊天，留声机放着舒缓的音乐。
“先生一位？”一个服务生礼貌的迎上来。
楚风点点头，声音有点拘谨：“嗯，一位。找个靠窗的位置。”
服务生带着他走到临街的窗边。楚风的目光飞快的扫过全场，吧台、卡座、过道……特别是那个情报里提到的，靠近后门的卡座。那个位置确实很好，隐蔽，离后门就几步路。现在那儿空着。
他点了杯最便宜的清咖啡，然后假装看窗外的街景，其实利用玻璃的反光，继续观察里面的情况。他注意到后门旁边还有个小门，像是通往储藏室或者员工休息间。
咖啡送来了，楚风小口的喝着，苦味在舌尖散开。他坐了快半小时，把服务生的走动规律、客人进出的时间，甚至吧台后挂钟的走时都记在了心里。中间，他去了一趟洗手间，路过时确认了后门是从里面插上的，推开就是一条堆着杂物的小巷子。
楚风心里有了数，放下咖啡杯，留下钱，起身走了。叮当的铃声再次响起，他消失在霞飞路的人群里。计划的关键地点，已经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周五上午，总务科里懒洋洋的，快周末了。科长哼着小曲，指挥两个人清点仓库。
“楚风，你来得正好。”科长看到他，指了指墙角的几个木箱，“这批美国货，站长特意交代过的。你挑一罐最好的，给站长送上去。剩下的登记入库。”
楚风应了声，仔细挑了罐包装完好的咖啡豆。捧着咖啡豆，他走向主楼，走向陈恭澍的办公室。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心跳却在加速。他心跳加速，这是猎手接近目标时的兴奋。
站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次换上那种底层职员特有的，有点讨好和害怕的神情，然后抬手敲门。
“进来。”里面的声音又累又哑。
楚风推门进去。办公室里的烟味比前两天更浓了。陈恭澍靠在椅子上，用力的揉着眉心，眼下的乌青很明显。桌上文件堆成山，烟灰缸更是满了出来。整个房间都透着一股压力下的窒息感。
“站长，总务科新到的美国咖啡豆，科长让我给您送一罐过来，说是给您提提神。”楚风的声音放的很轻很慢，小心翼翼的。
陈恭澍头都没抬，随便挥了挥手，让他把东西放下。他的注意力全在面前那份让他头疼的报告上。
楚风听话的把咖啡罐轻轻放在桌角不碍事的地方。他没马上走，而是有点局促的站在原地，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嘴唇动了几下，像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这细微的动静终于让陈恭澍注意到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楚风，不耐烦的皱起眉：“还有事？”他的语气不严厉，但那种长期压力下的焦躁，让话里带着一股威压。
楚风像是被吓到了，身体轻轻抖了一下，脸上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最后好像下了很大决心，结结巴巴的开口：“站…站长，我…我昨天下午去霞飞路办事，好像…好像看到马处长了。”
“马处长？”陈恭澍的脑子还在文件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马处长？”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敲着桌面，发出“嗒、嗒”的轻响。
“就是…电讯处的马志杰副处长。”楚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不确定和怕说错话的胆怯，“他进了那家梦巴黎咖啡馆…我本来想上去打个招呼，但看他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角落里，好像…在谈很重要的事，脸色挺严肃的，就没敢打扰。”
陈恭澍敲桌面的手指猛的停住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停了。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楚风清楚的看到他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虽然很快又被疲惫盖了过去。
“梦巴黎？”陈恭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随口问问，“那地方的咖啡可不便宜。你看清和他在一起的人了吗？”他的问题很随意，但身体却不自觉的往前倾了一点。
楚风用力的摇摇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离得挺远的，没看清正脸，就记得是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看那身形和气质，不像…不像咱们站里的人。”他停了一下，好像在努力想细节，“对了，马处长好像还挺紧张的，进去的时候就不停的看手表，我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大概…大概就是三点钟刚过一点的时候。”
“三点钟……”陈恭澍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目光又落回桌上的文件，但手指却收拢成了拳头。电讯处副处长，上班时间，高档咖啡馆，陌生男人，神情紧张，准确的时间……这些线索因为楚风的话，突然被串起来了！虽然这不是证据，甚至可能只是巧合，但在“蝰蛇”的重压下，任何一点小小的异常都足以让他绷紧的神经发出警报！
他再次抬起眼，仔细的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双手不安的绞在一起，完全就是个捡回一条命后，变得胆小怕事，又想靠汇报点小事来讨好上司的小人物。这种人在军统里太多了。
陈恭澍心里的怀疑少了一些，但警惕性却提到了最高。他需要判断，这小子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用心？或者……这真的是一个突破口？
“嗯，我知道了。”陈恭澍的语气放缓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赞许，“你观察的还算仔细。不过，马处长也许只是见个朋友谈私事。这事不要跟别人说，明白吗？免得引起误会。”
“明白，明白！站长您放心，我嘴严得很，绝不会乱说！”楚风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感激和惊喜的表情，连连保证，然后恭敬的鞠了个躬，退出了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陈恭澍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了，眼神变得冰冷。他猛的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锐利的目光扫过楼下的院子，好像要看穿一切。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特别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猛的转身回到桌前，一把抓起那部红色内部电话，用力的摇动手柄，语气果断：“给我接行动一队，找赵世杰！立刻！马上！”
电话接通，他对着话筒，声音压的很低，但每个字都很有力：“世杰，你亲自带几个绝对可靠、手脚利索的弟兄，换上便装，马上去霞飞路梦巴黎咖啡馆附近布控……对，就是现在！给我死死盯住那里，特别是下午三点前后！有任何异常，特别是如果看到电讯处的马副处长出现，或者有任何可疑的人跟他接触，立刻报告！记住，最高机密，绝不能暴露！”
放下电话，陈恭澍坐回椅子，点燃一支新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阴沉。
鱼饵已经撒下，就看鱼儿上不上钩了。至于那个报信的楚风……他又是什么角色？
他需要等待，需要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