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皮肤档案馆
核医中心地下二层的无影灯亮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混着福尔马林的冰冷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膜，裹在皮肤上，挥之不去。陈克非站在宽大的手术台旁，看着台面上静静躺着的女人——苏晚。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唯有左前臂内侧那道扭曲的旧疤，像一条丑陋的暗红色蜈蚣，蛰伏在苍白的皮肤上，昭示着过往的烈火与痛楚。暴雨夜的停尸房里，那具焦尸诡异“坐起”的悚然景象，还有父亲殉职现场的地图在短路火花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他脑海深处，带来一种冰冷黏腻的不适感。这女人，是解开纵火案的关键，也是风暴的中心。
“老陈，目标区域准备好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穿着全套蓝色无菌服、戴着护目镜的年轻助理小宋，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固定在苏晚手臂上方的一个银灰色仪器底座。那东西像个小型卫星接收器，几个不同波段的发射探头对准了那道疤痕。
陈克非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抿了下唇。他戴上薄薄的乳胶手套，指尖触感冰凉。目光扫过苏晚沉睡中仍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紧抿的嘴角，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衬得她格外脆弱。然而陈克非清楚，这脆弱之下，藏着足以撼动整个案件的秘密。他伸手，动作带着刑警特有的、经过严格训练的稳定，轻轻将苏晚的左手腕托起，小心地安放在仪器下方一个柔软的固定托架上。
“开始吧。” 陈克非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检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得嘞！” 小宋应了一声，手指在连接仪器的平板电脑上快速点了几下。轻微的嗡鸣声响起，一道柔和的、近乎无形的白光从仪器中央的探头射出，精准地覆盖在苏晚手臂的疤痕区域。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高清放大的皮肤表面图像，毛孔、细微的皱纹、疤痕边缘不规则的增生组织都纤毫毕现。
“可见光波段，表面形态记录完成。疤痕组织增生明显，有陈旧性挛缩… 未发现近期新增物理损伤。” 小宋一边操作一边口头记录。
“切换紫外。” 陈克非指令简洁。
屏幕上的图像瞬间蒙上一层奇异的紫光。刚才还只是暗红的疤痕，在紫外线的激发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怪异的深紫色荧光，尤其是疤痕边缘那些最扭曲、最深的沟壑处，荧光更为集中。
“有荧光反应！” 小宋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集中在疤痕主体区域，周围正常皮肤无反应。这… 像是某种特殊的生物染料残留？或者…”
陈克非的眉头锁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片诡谲的深紫上。这绝不是普通烧伤会留下的痕迹。他想起第二卷陆教授笔记里那些关于“皮肤圣典”的晦涩记载，心头疑云更重。
“继续。上红外热成像。”
图像再次切换，这次是代表温度高低的伪彩色图。疤痕区域呈现出醒目的橙红色，明显高于周围皮肤的温度。
“局部代谢活跃？” 小宋猜测。
“不像。” 陈克非摇头，手指点着屏幕上疤痕区域内部几个特别明亮的、几乎呈现炽白色的细微点状区域，“看这几个点，温度异常高，分布… 似乎有规律？” 那些炽白的小点，在疤痕扭曲的背景下，隐隐勾勒出一种非自然的、几何状的排列感。
“有点意思了…” 小宋也来了精神，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滑动，“上点硬货，上x光散射！”
仪器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一道能量更高的射线瞬间穿透了苏晚手臂的表层组织。屏幕上，骨骼的灰白轮廓清晰显现。而就在那疤痕覆盖区域的皮下软组织层里——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片极其细密、由无数微小节点和纤细连线构成的金属网格结构，如同最精密的电路板，清晰地呈现在皮下，与那道扭曲的疤痕位置完全重合！那些在红外图像上呈现炽白高温的点，正是这片金属网格上的关键节点！
“我的老天爷…” 小宋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皮下植入物？钛合金？这… 这工艺也太精细了！”
陈克非没有说话，呼吸却在瞬间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那片在x光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网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这网格的形状、那节点与连线构成的独特角度和分叉方式… 一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击中了他！
“调取！调取城中村纵火案现场报告，建筑结构部分，承重墙钢筋断裂分布图！” 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小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几秒钟后，另一份清晰的建筑结构图出现在屏幕右侧，与苏晚手臂皮下的金属网格并列。
检验室内一片死寂。连仪器的嗡鸣都仿佛被冻结了。
分毫不差！
屏幕上，那片精密的钛合金网格，其结构形态、关键节点的位置，与纵火案现场被烧毁的居民楼主要承重墙内部断裂钢筋的分布图，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些在烈火中扭曲、崩断的钢筋，其最终断裂的走向和相互拉扯形成的应力结构，此刻竟以一种缩小了无数倍、却更加精密的方式，复制在了苏晚手臂的皮肤之下！
仿佛有人将那座燃烧地狱的骨架，生生烙印进了她的血肉！
“祭祀烙印…” 陈克非脑海中猛地跳出林见远之前采访时提到的、苏晚手腕灼伤是某种“祭祀烙印”的说法。当时他只当是记者博眼球的臆测，此刻这冰冷的金属网格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认知上。这不是烙印，这是…复制！是某种以人体为载体的、对犯罪现场核心结构的骇人复刻！这超出了他二十年刑警生涯里对“证据”的所有理解边界。
“陈…陈队？这…这算什么？” 小宋的声音有些发颤，脸色发白地看着屏幕上那两幅重叠的“骨架”。
陈克非没有回答，他感到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恐惧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猛地想起暴雨夜解剖台上那具“复活”的焦尸，想起它背部那在蓝光中诡异地自行重组的尸斑指纹。冰冷、非人的技术感，与眼前这皮下冰冷的金属网格如出一辙！
“记录！高分辨率扫描，网格三维建模，节点材质初步分析！” 陈克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还有，这疤痕区域，做体表挥发物无接触采集！立刻！”
“明白！” 小宋也被陈克非的凝重感染，迅速操作起来。一个造型奇特的小型探头从仪器侧面伸出，悬停在苏晚疤痕上方几厘米处，无声地开始工作。
几分钟后，新的数据流在屏幕上刷新。
“体表挥发物初步分析… 主要成分是汗液蒸发残留、皮脂氧化产物… 等等！” 小宋的声音再次拔高，“检测到异常气体成分！氡-222！浓度… 远超环境本底值！半衰期… 3.8天！”
“氡气？” 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氡气，惰性气体，无色无味，具有放射性，是铀系衰变链的产物。它最典型的来源是…深层土壤和岩石，尤其是某些特定的花岗岩地层！或者… 封闭、通风不良的地下空间！
地下祭坛！那个在张川口中反复提及、存在于传说与现实夹缝中的地方！苏晚身上竟然检测出了地下环境特有的氡气残留？！
就在这时，检验室厚重的气密门传来“嘀”的一声轻响，电子锁解除。门被推开一条缝，林见远那张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和一丝疲惫的脸探了进来。
“陈警官？方便吗？苏晚的情况…”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瞬间被检验台上方巨大屏幕中那两幅并列的、冰冷而诡异的“骨架”图钉住了——燃烧废墟的钢筋脉络，和女人皮下精巧的金属网格，如同地狱与人间的镜像，残酷地重叠在一起。
林见远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这… 这是…？” 他失声问道，声音干涩得厉害。
陈克非猛地转身，像一堵骤然拔起的冰冷铁墙，横亘在林见远和检验台之间。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毫不掩饰其中的戒备和审视。在氡气检测结果带来的巨大冲击下，林见远此刻的出现，本身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充满易燃气体的房间。
“谁让你进来的？” 陈克非的声音像淬了冰，“这里是法医中心核心检验区，非办案人员严禁入内！出去！”
林见远被陈克非陡然爆发的冷厉气势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职业本能和对真相的渴求让他迅速站稳脚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有说服力：“陈警官，我理解程序！但苏晚是我联系上的关键证人！她的安全… 还有，这到底是什么？” 他指着屏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和她手臂的疤有什么关系？和那场火又有什么关系？”
“这与你无关！” 陈克非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林记者，你所谓的‘联系’和‘报道’，已经不止一次干扰了正常侦查！现在，立刻离开！否则，我有权以妨碍公务对你采取措施！”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警械的位置，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威慑。
林见远的脸瞬间涨红了，是愤怒，也是被轻视的难堪。“干扰？陈警官！没有我的报道，这案子早就被压进故纸堆了！公众有知情权！苏晚她…”
“知情权？” 陈克非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冷硬，“林大记者的知情权，就是拿关键证人的安全当赌注？就是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通过你的‘独家’，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重磅爆料’，都可能把苏晚，甚至其他无辜的人，更快地推向绝路？！” 他语速极快，字字如冰锥，刺向林见远。
两人在冰冷的无影灯下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紧张火药味。小宋缩在仪器后面，大气不敢出。
林见远胸膛剧烈起伏，陈克非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引以为傲的职业信念上。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自己是为了揭露真相，是为了不让罪恶被掩埋… 可屏幕里那两幅重叠的“骨架”，苏晚沉睡中苍白的脸，还有陈克非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刑警的责任和愤怒，都让他那些准备好的辩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僵持不下时，检验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是技术队的老赵，他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困惑。
“老陈，” 老赵没在意室内诡异的气氛，径直把报告递到陈克非面前，“你要的苏晚身上那件雨衣的附着物分析，加急出来了。除了之前检测到的核医中心同位素铯-137，痕量分析这边… 嘿，真他娘邪门了！”
陈克非一把抓过报告，目光如炬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栏。林见远也忍不住伸长脖子想看，被陈克非一个警告的眼神瞪了回去。
老赵指着报告末尾的一行小字：“看这儿，气相色谱\/质谱联用（Gc\/mS）检测出的超微量有机成分，匹配度最高的… 是一种非常小众的定制香水的主要定香成分——‘龙涎酮’。这玩意儿贵得要死，一般只在顶级沙龙香里用…”
陈克非的目光凝固在那“龙涎酮”三个字上，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这款香水的拥有者名单…” 老赵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我们内部数据库比对结果… 唯一登记在册的使用者… 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陈欣！”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惊雷在陈克非脑中炸响！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姐姐陈欣的香水味道… 出现在了苏晚那件沾染着核医中心放射性同位素的雨衣上？！
这怎么可能？！姐姐怎么会和苏晚、和核医中心、和这该死的案子扯上关系？！是苏晚接触过姐姐？还是… 姐姐在某个时刻，接触过穿着这件雨衣的苏晚？在什么地方？为了什么？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钻入陈克非的脑海，每一个都带着不祥的寒意。他握着报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纸张被捏得咯吱作响。他猛地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检验台上依旧沉睡的苏晚，这个浑身是谜的女人，她身上牵扯出的线头，竟然毒蛇般缠向了他最亲近的人！
林见远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克非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怒和动摇，以及那份报告带来的沉重压力。他心中的记者雷达疯狂作响，立刻意识到这绝对是案件的一个爆炸性新节点！他顾不得陈克非的警告，急切地追问：“陈警官？什么香水？和谁有关？是不是新的线索？”
陈克非猛地回过神，看向林见远的目光已不仅仅是冷硬，更添了一层深重的阴霾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姐姐的名字和安危，像一道不可触碰的逆鳞！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林见远！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出去！”
这一次，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即将失控的边缘感。他向前踏出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那动作本身就是一个强硬的驱逐信号。
林见远看着陈克非那双布满血丝、压抑着风暴的眼睛，心头也是一凛。他知道这是刑警真正被触到底线的状态。他下意识地又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金属门框上。但他骨子里那股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真相的劲儿，让他还是梗着脖子，在退出门前的最后一瞬，抛出了那句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质问：
“陈警官！你这么着急赶我走，甚至不惜威胁，到底是在保护办案程序…还是在保护什么人？！”
门在陈克非暴怒的低吼（“滚！”）和冰冷的电子锁闭合声中，重重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检验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仪器还在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嗡鸣。屏幕上，那两幅重叠的“骨架”依旧冰冷地昭示着某种非人的关联。
陈克非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林见远那句诛心的质问如同魔音灌耳，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份报告，“龙涎酮”、“陈欣”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他猛地又抬头，死死盯住屏幕上那片皮下钛合金网格，还有旁边标注着“氡-222异常”的字样。
地下祭坛… 放射性氡气… 姐姐的香水… 苏晚… 核医中心…
碎片在翻腾，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图景，只有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感，将一切，连同他自己，都狠狠地拖拽进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裂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队…” 小宋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带着不安，“那个… 氡气检测的详细报告和溯源模型，张川主任那边刚发来加急请求，说… 说这可能是锁定地下祭祀场位置的关键生物标记物。他需要原始数据…”
张川… 反邪教办… 地下祭祀场…
陈克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冰冷消毒水和仪器金属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重，但那份被怒火和震惊冲击的混乱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属于刑警的冷酷决断。
“给他。” 陈克非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所有原始数据，扫描建模结果，氡气检测报告，全部打包，最高加密等级，现在就给张川发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苏晚手臂疤痕那诡谲的皮下网格，又落到那份写有姐姐香水成分的报告上，眼神晦暗不明。
“还有，” 他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通知证物室，调取所有与陈欣… 副支队长近期经手案件相关的物证，重新核查接触记录。秘密进行。”
小宋被最后那句“秘密进行”里的寒意冻得一哆嗦，连忙点头：“明…明白！”
陈克非不再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向检验台。巨大的屏幕上，冰冷的金属网格在苏晚皮下的影像幽幽发光，与废墟钢筋的裂痕遥相呼应，像一张无声狞笑的恶魔之口。而那份报告，则沉甸甸地揣在他制服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带着刺痛的不安。
风暴，远未停歇。它只是刚刚掀开了地狱之门的沉重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