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宗的岁月,是以滴漏计时的。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对于石硬而言,时间失去了修炼者惯常的衡量尺度,变得缓慢而具体。每一个呼吸,都沉重地提醒着他如今凡胎的本质。
洛惊鸿留下的金银换来了山脚下村民送来的米粮菜蔬。他栖身的石屋位于青霖宗外门一处僻静山坳,几乎无人问津,只有一名唤作“阿木”的哑仆每隔五日送来柴薪与清水,并用粗糙的手势比划着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石硬拒绝了所有帮助。
劈柴、担水、生火、煮饭…这些对于昔日弹指间便可摧山断流的他而言,成了需要耗费全身气力、小心翼翼才能完成的“功课”。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变成厚茧。每一次挥动柴刀,每一次提起水桶,都牵动着这具虚弱躯壳的极限。汗水浸透粗布衣衫,带来的是最原始的疲惫,却也奇异地冲刷着那份因失去力量而产生的虚无与焦躁。
他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劳作,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石屋门槛上,或是屋后一块光滑的青石上,静静地看着远山叠翠,听着林涛鸟鸣。
并非发呆。
他在“听”,在“感”。
失去了真元与神识,他的五感反而变得异常敏锐——或许是寂灭道源淬炼的残余影响,或许是神魂强大带来的异变。他能听到数十丈外树叶飘落的轨迹,能分辨出泥土中不同虫豸爬行的细微声响,能感受到阳光照射在皮肤上最细微的温度变化,甚至能“嗅”到空气中那稀薄灵气如同尘埃般漂浮流动的轨迹…尽管,他无法吸纳它们分毫。
这种能“感知”却无法“触碰”的状态,初时令人绝望煎熬,如同饥渴之人置身于镜花水月之前。但久而久之,在那冰冷寂灭意志的强行镇压下,他的心绪竟逐渐沉淀下来。
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观察”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审视自身。
看山,不再是灵脉走势或险峻程度,而是其亘古矗立的“静”与“稳”。
听风,不再是蕴含能量与讯息,而是其无拘无束的“流”与“变”。
感受自身的虚弱与疲惫,不再是道途断绝的痛苦,而是这具血肉之躯最真实的“存在”与“挣扎”。
寂灭道源虽无法动用,但其核心的那点“寂灭”真意,却在这极致的“静”与“空”中,悄然滋养、沉淀。他仿佛触摸到了“寂灭”的另一面——并非毁灭与终结,而是万物归于平静、返璞归真的某种…初始状态?
这种感悟玄之又玄,无法带来任何力量的增长,却让他的心境愈发沉凝,如同一块被山泉不断冲刷的顽石,褪去浮华,渐露内核。
偶尔,也会有青霖宗的弟子从附近山路经过。多是些炼气初期的少年少女,衣着朴素,步履轻快(相较于石硬而言),谈论着宗门内哪位师兄又突破了,哪处药田的灵谷长势好,或是偷偷议论着后山是否真有低阶妖兽出没。
他们看向石硬的目光,多是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一个投靠宗门的凡俗病弱亲戚,在这灵气稀薄之地苟延残喘,与他们的仙途可谓云泥之别。
石硬对此漠然置之。他们的世界,与他已然隔绝。他们的议论,如同风过耳,引不起丝毫波澜。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以及体内那片死寂的虚无。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能隐约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熟悉冰冷气息的神念,如同轻纱般拂过这片山坳,停留片刻,又悄然退去。
是洛惊鸿。她虽离去,却始终以某种方式关注着这里,确认他的生死。这并未让石硬感到安心,反而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危机只是暂时潜伏,沐辰的阴影从未远离。
这一日,哑仆阿木送来柴薪时,显得有些焦躁,不断比划着,指向宗门主峰的方向,脸上带着担忧与恐惧。
石硬看了半晌,才勉强明白:青霖宗似乎遇到了麻烦。附近山中的一个以狩猎和采药为生的小村落,近日屡遭野兽袭击,伤亡数人。村民求救于青霖宗。但袭击村落的并非普通野兽,其爪牙带有阴寒之毒,行动如风,极难对付。宗门派出几名炼气中期的弟子前去清剿,竟一死两伤,狼狈退回。
宗主不过是筑基初期修为,宗门底蕴浅薄,折损一名炼气弟子已是伤筋动骨。如今宗门内人心惶惶,无人再敢接下这危险任务,但若对村民求救置之不理,不仅宗门声誉扫地,更恐那妖兽养成气候,为祸更烈。
阿木比划着,眼中满是对宗门未来的忧虑。
石硬听完,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收下柴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阿木离去后,山坳重归寂静。
石硬继续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将远山染成血色。
妖兽?阴寒之毒?于他而言,这些词汇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的梦呓。现在的他,恐怕连一头强壮些的山狼都对付不了。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他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入睡。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古矿之中,面对紫僵时,自身寂灭真元对阴煞死气那种天生的克制与吞噬…
虽然真元尽失,道基崩毁,但那源自《镇狱书》与寂灭本源的“质”,是否还有一丝残存于这具废躯的最深处?如同烙印,无法磨灭?
这个念头毫无由来,却如同种子般落入心田。
第二日,当阿木再次前来时,石硬用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字:
“可知那妖兽巢穴大致方位?”
阿木一愣,疑惑地看着他,犹豫片刻,还是大致比划了一个方向,位于青霖宗后山深处的一处幽谷。
石硬记下,不再多问。
又过一日,天色未亮,石硬便起身。他换上一身最利落的粗布衣裳,将一柄磨得锋利的柴刀用布条紧紧缠在手上,又带上一包昨夜用几种常见驱虫草药捣碎的粉末(聊胜于无),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死寂的丹田方向。
然后,他推开柴门,迎着微熹的晨光与凛冽的山风,一步一步,向着后山那片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堪称险地的幽谷,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脚步沉重,踏在露水未干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不知前去能做什么,或许只是送死。
但他必须去。
去验证一个猜想。
去触碰那早已离他而去的…力量之影。
哪怕,只是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