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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汗水的浓烈气息,像一头沉睡巨兽呼出的浊气。蒯祥半个身子陷在一台蒸汽机的钢铁腹腔里,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沾满了黑亮的油污,正跟一个顽固的汽缸盖较劲。扳手每一次拧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伴随着他低沉的嘟囔:“啧,漏得比我那破钱袋还快……这玩意儿要是个人,早该被大夫判了八回死刑了!”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人影杵在那里,带着一股与工坊格格不入的熏香和雨水味儿。来人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手里却极不协调地拎着个沉重的朱漆木箱,雨水顺着他的油纸伞滴滴答答落下,在门口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蒯师傅,蒯大匠!”来人脸上堆着笑,声音甜得发腻,活像涂了三斤蜜糖,“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瞧瞧,这大雨天,老天爷也拦不住我这份诚心呐!”他一步踏进工棚,昂贵的皂靴立刻沾上了黑腻的油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蒯祥连头都懒得回,沾满油污的手随意在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裤上抹了两把,声音闷在蒸汽机里头:“有屁快放,没瞅见爷这儿正跟铁疙瘩亲热呢?”

说客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堆得更高。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朱漆木箱搁在唯一还算干净的零件台上,箱盖“啪”地弹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闪着诱人冷光的银元宝。

“二百两!纹银!”说客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慷慨,“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只要蒯师傅您点个头,带着您的兄弟们挪个地方,这,就是您的了!八大家的门,从此为您敞开!”

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蒸汽机内部隐约的嘶嘶声。几个正在敲敲打打的学徒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齐刷刷投向那箱银子,又看看他们埋在机器里的师傅。

蒯祥终于慢吞吞地从那堆钢铁里拔出了身子。他直起腰,背脊发出一阵轻微的爆响,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棚顶透下的天光。他瞥了一眼那箱银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的是一堆废铁。他随手抓起旁边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机油,喉头滚动,响亮地咳出一口浓痰,“呸”地一声,精准地落在那说客锃亮的皂靴前方一寸之地。

“二百两?”蒯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睡醒的熊,“打发要饭的?知道老子手里这玩意儿值多少吗?”他拍了拍身旁那台巨大的蒸汽机,“就这汽缸盖,拆下来当废铁卖都不止这个数!拿这点破铜烂铁,就想买老子吃饭的手艺?买老子兄弟们的忠心?你当老子是那街边捏泥人的,给俩铜板就跟你走?”

说客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油盐不进,如此……粗鄙!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刷地一下在蒯祥面前的台子上摊开,那纸页在油腻的空气中发出脆响。

“蒯师傅!您老眼界高!八大家岂会亏待真正的人才?”他指着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和鲜红的印鉴,手指激动得有点抖,“再加这个!西直门内,三进的院子!青砖黛瓦,坐北朝南,带东西跨院,后头还有个小园子!足够您一家三代舒舒服服,体体面面!这诚意,够不够?!”

“西直门三进院?”角落里一个正吭哧吭哧打磨齿轮的年轻学徒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糊满了黑一道灰一道的油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故意慢悠悠地举起了自己沾满油污的左手,伸得老长,把那根戴着戒指的无名指,几乎戳到了说客的鼻子底下。

“瞧见没?”学徒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夸张的炫耀,“咱东家给的,‘技术股’!刻着熊猫徽标的!”他手指上那枚粗糙的铜戒,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起眼,唯独中间那个小小的、略显憨态的熊猫图案,被油泥衬得格外清晰。“师傅们说了,年底分红,就这一股,能换城外半亩上好的水浇地!旱涝保收!咱这手艺,值钱着呢!您那院子再大,能长出稻子来?”

“哈哈哈!”工棚里顿时炸开了锅。工匠们哄堂大笑,有人用扳手敲打着铁砧,发出“叮叮当当”的伴奏;有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焊枪戳到旁边人身上;还有人怪腔怪调地学着说客刚才的语调:“西直门内,三进的院子哟——能蒸包子还是能拉汽缸啊?”

说客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被这群浑身脏污、只配与铁锈为伍的下贱工匠按在油泥里狠狠摩擦!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礼贤下士”,猛地一脚踹向旁边一个装着废弃零件的木头箱子!

“哐当!”木箱翻倒,锈迹斑斑的齿轮、轴承、断裂的连杆“哗啦啦”滚了一地,在油污的地面上四散奔逃,发出刺耳的噪音。

“一群不知死活的蠢货!”说客指着众人,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尖利的声音盖过了工棚里的哄笑,“你们就死心塌地守着那个李拾等死吧!顾西风顾先生让我带句话!三日!就三日!让你们那劳什子‘熊猫物流’彻底崩盘!到时候,你们这群只会抡锤子的蠢材,抱着你们那破铜烂铁饿死去吧!我看你们那‘技术股’能不能当饭吃!”

工棚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沉默瞬间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人窒息。角落里传来金属与金属之间缓慢、沉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巨兽在磨砺它的爪牙。

说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和那诡异的摩擦声激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阴影深处,蒯祥缓缓走了出来。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那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说客。蒯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像淬了火的钢钉,冰冷地钉在对方脸上。他手里捏着一团被油污浸透、边缘已经残破发黑的绢帛。

“崩盘?”蒯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铁。他手臂猛地一甩,那团破绢帛如同被投石机抛出,“啪”地一声,带着一股机油和铁锈的混合气味,精准地糊在了说客的胸口,黏腻腻地沾在了那件昂贵的绸缎长衫上。

说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暗器”砸得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抓住那团又脏又破的玩意儿,强忍着恶心将其展开。

是半张图纸。上面用极其精细的线条勾勒着一个复杂的活塞结构,每一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绝对是大师手笔。然而,就在最关键的位置——那个控制蒸汽流向、决定整个机器效率的核心阀门处——赫然是一团浓重得化不开的墨渍!乌黑一团,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彻底掩盖了所有关键细节。

“核心?”蒯祥伸出他那粗壮、沾满黑亮机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力度,重重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黑色指印。“在这儿呢!”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咱东家说了,这玩意儿,叫‘知识产拳’!”

话音未落,蒯祥那只刚刚戳过自己脑袋、指节粗大如铁锤般的右拳,已经裹挟着风声和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儿,毫无花哨地砸了过来!目标并非说客的脸,而是他那被破图纸糊住的胸口!

“咚!”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擂在破鼓上。说客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他胸口发闷,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他“蹬蹬蹬”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工棚柱子上,才勉强稳住身形,那件价值不菲的绸缎长衫前襟,赫然印上了一个清晰无比、沾满油污的硕大拳印!

就在这拳印烙下的瞬间——

“呜——呜——呜——!”

三声雄浑、高亢、撕裂空气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边咆哮!工棚顶梁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灰尘和絮状物,被这狂暴的声浪猛烈地震荡,如同下雪般“簌簌”落下,瞬间给工棚里所有人都“染”了一层灰白。

说客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响惊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靠着柱子才没瘫下去,耳朵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工棚里所有工匠却像听到了最振奋人心的战鼓!他们猛地扔下手中的工具,像一群被唤醒的猛虎,呼啦啦冲向门口,用力推开那两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就在这狭窄的院门外,十辆钢铁巨兽正列队待发!沉重的履带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隆隆”声。粗大的烟囱里喷吐着滚滚白烟,与尚未散尽的水汽混合升腾。每一辆车的车头,都牢牢插着一面旗帜——黑色为底,上面用简练有力的线条勾勒出一只圆润而充满力量的熊猫侧影!旗帜被强劲的气流吹拂,绷得笔直,边缘猎猎抖动,如同一排出鞘的、寒光闪闪的战刀!

“一队!目标通州码头!出发!”粗犷的吼声压过了引擎的轰鸣。

“二队!目标西山煤矿!走起!”

“呜——!”汽笛再次长鸣,盖过了一切声音。排在最前的履带车猛地一震,粗大的驱动轮搅动着泥泞,庞大的车身缓缓启动,履带碾压青石板的声音沉重而坚定。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十辆插着熊猫战旗的钢铁巨兽,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长龙,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碾碎地上的积水,轰鸣着驶离小院,驶向弥漫着水汽的京城街道,只留下滚滚烟尘和地面深深的履带印痕。

那面面猎猎如刀的熊猫旗,在渐亮的天光下,刺得说客眼睛生疼。他瘫在冰冷的柱子旁,胸口那个油污的拳印仿佛烙铁般滚烫。他看着那群工匠站在门口,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和自豪。他们的背影在烟尘和渐渐散去的蒸汽中,像一排沉默而坚硬的礁石。

当夜,城东一座被临时征用的巨大旧粮仓成了熊猫工坊的临时堡垒。厚重的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仓内堆满了麻袋,散发着陈年谷物的干燥气息。几盏马灯和数十支粗大的牛油蜡烛被固定在木架或木箱上,烛火跳跃着,在仓顶高高的横梁和堆积如山的麻袋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光影交错,如同巨兽在呼吸。

李拾就站在粮仓中央的空地上。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袍,身形在晃动的巨大光影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腰背挺得笔直。他面前,站着蒯祥和所有核心的蒸汽工匠,一张张被机油和炉火熏染过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眼神亮得惊人。

没有人说话,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蒸汽机调试的低沉嗡鸣。

李拾弯腰,从脚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里,捧起一把干燥的、带着谷壳的糙米。米粒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滑落,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专注地将手里那份写满字、盖着鲜红指印的新契约文书,郑重地、深深地埋进了米缸深处,用米粒仔细地覆盖好。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米灰,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声音在空旷的粮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每人月俸,加三成!”

工匠们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瞬,眼神更加灼热。但这灼热并非仅仅为了银钱。

“条件是……”李拾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

“打死不说阀门朝哪开!”工匠们齐声怒吼!那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汇聚了所有的力量、决心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猛地撞向粮仓高高的穹顶!巨大的声浪在堆积的麻袋间反复冲撞、回荡,震得烛火疯狂摇曳,无数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下!

粮仓沉重的屋檐下,几只被这狂暴人声惊扰的宿鸟扑棱棱地冲天而起,发出惊慌失措的鸣叫,瞬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就在这惊鸟飞起的同一刹那,距离粮仓百米之外,一座更高屋宇的陡峭瓦顶之上,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猛地一颤。他正伏在冰冷的瓦片上,一只脚上绑着细小竹筒的信鸽被他紧紧按在手里。刚才那声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集体怒吼,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擂在他的耳膜和心脏上,震得他手脚冰凉,差点失手让信鸽飞走。

他死死盯着远处粮仓那紧闭的大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吼声残留的余波。黑暗中,他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惊悸、不解和挫败的复杂神情。这群人……这群浑身机油味的工匠……他们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是铁水吗?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近乎疯狂的凝聚力。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努力让自己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更小的纸卷,用牙齿咬开一支特制炭笔的铜帽,借着远处粮仓窗口透出的微弱烛光,在纸条上潦草地写下几个字:

“工匠收买失败。全员死忠,无可动摇。其言:‘打死不说阀门朝哪开’。”

写完,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又咬着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不甘心,在末尾又添了三个小字,像是某种注解,又像是无奈的嘲讽:

“…疯子。”

他将纸条仔细卷好,塞进信鸽脚上那个特制的、极其细小的防水铜管里,扣紧。然后,他双手用力一抛,将那只灰黑色的信鸽奋力掷向沉沉的夜空。

鸽子扑打着翅膀,在空中略一盘旋,找准了方向,便像一支离弦的灰箭,悄无声息地朝着京城西边那片代表权势与财富的深宅大院区域,疾飞而去。

瘦小的探子依旧伏在冰冷的屋脊上,没有立刻离开。他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粮仓那如同沉默堡垒般的轮廓,里面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的说话声传来。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凉气。

“分红……”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夜风中的叹息,充满了无法理解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动摇,“管那玩意儿叫‘分红’?真他娘的是群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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