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郊，历来是达官显贵埋骨的风水宝地，也是野狐山精最爱溜达的打卡胜地。寻常百姓，若非清明上坟烧纸钱，或是被狐仙迷了心窍，轻易绝不踏足。可最近，这片鸟不拉屎的山坳子，却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
青灰色的砖墙圈起老大一片地界，新砌的工坊像个趴窝的巨兽，日夜吞吐着滚滚浓烟。那炉火，烧得比秦淮河花魁的炭盆还旺，隔着几里地都能瞅见天边映着红光，还伴随着一阵阵“哐当哐当”的闷响，活似山神爷消化不良在打嗝。
最瘆人的是外围。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看似寻常脚夫或樵夫的汉子，眼神却跟刀子似的，锐利得能刮下树皮，在工坊周围无声游弋。腰间鼓囊囊的，偶尔动作间露出点乌沉沉的家伙什轮廓，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这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千乘派出的心腹精锐，奉了死命令，连只苍蝇都得查查公母才能放进去。京师的暗流涌动，太子爷的盐引核爆刚炸翻顾西风，这西山的秘密，更是容不得半点闪失。工坊门口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是蒯祥亲笔，墨迹淋漓，杀气腾腾：“擅入者，后果自负，医药费自理！” 落款处还画了个极其抽象的、龇牙咧嘴的骷髅头，艺术水准直追三岁稚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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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内部，俨然是另一个世界。热浪肉眼可见地扭曲着空气，混杂着铁锈、焦炭、热油和汗水的复杂气息，浓烈得能直接把人顶一跟头。巨大的炉膛里，煤炭烧得噼啪作响，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上方那个庞然大物——一台近两人高的怪异铁疙瘩，正是工部大匠蒯祥呕心沥血（外加薅秃了无数脑门头发）设计出来的核心宝贝疙瘩：铸铁锅炉。
锅炉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胃囊，下方炉火熊熊，上方则延伸出几根粗壮得能跑马的黄铜管道，连接着一个同样粗笨敦实的铸铁气缸。气缸里头，一个包裹着厚厚浸油麻布和软皮革的木制活塞，正“吭哧、吭哧”地上下运动，动作僵硬艰难，活像个便秘的老农在推磨。它每一次艰难的往复，都通过一根粗壮的连杆，推动着一个巨大的铸铁飞轮和旁边一组咬合紧密、结构令人眼晕的曲轴齿轮。
蒯祥此刻的形象，堪称“移动的煤堆”。脸上除了眼白和一口牙还勉强能看出本色，其余部位全被烟灰油泥糊了个严实。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饿狼盯上了肥羊，死死锁住那艰难运动的活塞，嘴里念念有词：“劲儿…还是欠点儿火候！驴拉磨都比它利索！老汤！压力表咋样了？”他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带着黑灰在热浪中飞溅。
不远处，传教士汤若望的形象也好不到哪去。他那身原本象征圣洁的修士袍，如今沾满了油污和煤灰，皱巴巴如同咸菜干。他正趴在一个临时用砖头垫高的破木桌上，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按着张同样饱经沧桑的羊皮纸，鼻梁上架着一副自制的、镜片厚如瓶底的水晶眼镜（李小二私下称之为“汤神父的千里眼”），眯着眼记录着旁边一个简陋铜制压力表上跳动的指针读数。那压力表是他参考带来的西洋书籍鼓捣出来的，此刻指针正颤巍巍地在一个危险的红色区域边缘疯狂试探。
“压力…压力在上升，蒯！但是…上帝啊！”汤若望紧张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带着点哆嗦，“气缸接口…还有活塞边缘…它们在…在呻吟！白气！漏气了！这野蛮的力量…它…它好像要吐了！” 他看着那从缝隙里呲呲冒出的白色蒸汽，感觉这铁疙瘩下一秒就要表演原地爆炸。
“吐个屁！它这是没吃饱饭！”蒯祥眼一瞪，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上来了，袖子一撸，露出同样黑黢黢的胳膊，冲着旁边几个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力夫大吼：“加炭！把炉子给我烧穿！拉风箱的，没吃饭啊？！使出你们逛窑子的劲儿来！给老子加压！往死里压！给它灌足二锅头！”
力夫们得令，咬着牙，肌肉块块贲起，死命地拉动巨大的牛皮风箱。“呼——呼——！”狂风灌入炉膛，炉火瞬间由橘红转为刺目的白炽！整个锅炉猛地一震，发出沉闷如洪荒巨兽低吼的咆哮！压力表的指针“嗖”地一下，直接冲进了鲜红的危险区域！
“哐当！哐当！哐当——！”
如同打了鸡血，那原本慢吞吞的活塞猛地一激灵，运动的幅度骤然加大，速度陡然飙升！每一次冲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下！连接的巨大飞轮，从懒洋洋的转动瞬间变成了狂暴的呼啸！带动着复杂的曲轴齿轮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咬合声！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被驯服的江河，沿着齿轮的脉络，汹涌地传递到旁边一台连接着的、直径足有一丈开外的巨大石磨上！
“吱呀——嘎嘎嘎——”
沉重的花岗岩石磨盘，在没有任何牲口牵引、没有人力推动的情况下，竟发出令人心颤的呻吟，缓缓地、然后越来越快地转动起来！磨盘碾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豆料，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碾压声！
“动了！真动了！自己动了！”一直紧张地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的李小二，此刻如同屁股装了弹簧，猛地蹦起三尺高，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双手，嗓子都喊劈了，“神了！蒯爷！汤神父！神了！这铁疙瘩成精了！自己会拉磨了！”他看向那轰鸣运转的机器，眼神炽热得如同看着一座会自己长腿跑的金山。
汤若望早已忘了划十字，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厚瓶底眼镜后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对眼前这“野蛮伟力”的极致震撼与一丝对未知的恐惧。他喃喃自语，声音被机器的轰鸣淹没：“上帝…这…这简直是…是地上的雷霆…是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天火…太…太不优雅了…”
然而，这野蛮力量的狂飙突进，如同醉汉的狂欢，注定难以持久。
锅炉在极限压力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各处连接处的“嗤嗤”漏气声陡然加大，汇聚成一片刺耳的噪音。活塞边缘的密封麻布和皮革，在高压蒸汽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撕扯的破布，浓密的白色蒸汽如同溃堤般汹涌喷出！整个气缸剧烈颤抖，仿佛随时要散架！
“不好！”蒯祥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尖啸，“要炸！快闪开！卧倒——！”
他那“倒”字的尾音，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彻底吞噬！
“砰！！！！！！”
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工坊地底苏醒，又似天神的巨锤狠狠砸落！铸铁锅炉靠近底部的一处承受了最大压力的焊缝，在所有人绝望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猛地崩裂开来！
一股肉眼可见的、炽白灼热到极致的高压蒸汽，混合着滚烫的沸水，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白色恶龙，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从裂口处狂喷而出！灼热的气流瞬间横扫整个工坊核心区域！
轰隆！
狂暴的白色蒸汽怒龙，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嘶鸣，瞬间吞噬了工坊的核心区域。那力量是如此蛮横，离得稍近的几个空木桶，如同被巨人踢飞的皮球，“哐当哐当”翻滚着撞上远处的砖墙，直接散了架。几根支撑着简易顶棚的毛竹竿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干脆利落地断成几截，带着茅草稀里哗啦地砸落下来。一个倒霉的铁砧被蒸汽流边缘扫中，“当啷”一声巨响，硬生生平移了半尺，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
弥漫！无尽的、滚烫的白雾混杂着刺鼻的硫磺味和浓烈的黑烟，如同最浓稠的牛奶泼进了墨汁缸，疯狂地弥漫、扩散！视线在刹那间被剥夺，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灼人的热浪和震耳欲聋的蒸汽尖啸，提醒着人们身处何方。
“咳咳咳！我的眼！”
“烫！烫死老子了！”
“谁踩我脚了？！滚开！”
“佛祖保佑！三清道尊！上帝耶稣！哪个灵验显显灵啊！”（这是李小二情急之下的混合祈祷）
混乱！极致的混乱！工坊内瞬间化身人间蒸笼兼碰碰车现场。人影在白雾黑烟中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惊呼、咳嗽、咒骂、祈祷声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曲。幸亏蒯祥那声撕心裂肺的“卧倒”预警还算及时，加上那蒸汽怒龙喷吐的方向主要是空旷区域和屋顶，大多数人都凭着本能或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或死死抱头蜷缩在相对坚固的铁砧、石磨后面。
饶是如此，那无孔不入的滚烫水汽，也足以让所有人好好享受了一把“免费桑拿”的至尊体验。
当那狂暴的蒸汽终于宣泄掉一部分力量，浓雾稍稍稀薄，黑烟依旧滚滚直冲云霄（在京师百姓看来，这就是一条狰狞的黑龙腾空而起）时，工坊内的景象，只能用“惨烈中透着一丝滑稽”来形容。
蒯祥第一个挣扎着从一堆散落的工具和茅草中抬起头。他那张本就堪比锅底的脸，此刻更像是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眉毛胡子被高温燎得卷曲发黄，一缕缕滑稽地翘着，头顶还滑稽地粘着几根茅草。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带着煤灰的黑痰，第一反应不是检查自己，而是跌跌撞撞扑向那台已经彻底哑火、还在“嗤嗤”漏着余气的铁疙瘩，心痛得直抽抽：“我的炉子！我的宝贝疙瘩啊！哪个天杀的焊缝没焊牢？！查！给老子查！”
汤若望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那身修士袍彻底成了抹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瘦削的身材。厚瓶底眼镜上糊满了水汽和黑灰，一片模糊。他摸索着摘下眼镜，用同样脏污的袖子胡乱擦了擦，重新戴上，看向那还在袅袅冒着白烟、如同战败巨兽般趴窝的机器，眼神复杂无比，混合着后怕、震撼和一丝奇异的亢奋。他哆嗦着，再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声音沙哑：“主…主宽恕我们…也宽恕这头…尚未驯服的钢铁巨兽…”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握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记录被水汽晕开一片，如同抽象派涂鸦，不由得苦笑一声：“我的‘神的笔记’…也阵亡了。”
李小二则顶着一个极其前卫的发型从石磨后面爬了出来。他的头发被高温蒸汽完美地塑造成了根根直立的“怒发冲冠”式爆炸头，还冒着缕缕白烟，配上那张同样乌漆嘛黑、只余眼白和牙齿的脸，活脱脱一个刚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蹦出来的孙猴子迷你版。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摸了摸自己滚烫且造型独特的头顶，看着那一片狼藉和冒烟的机器，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小眼睛贼亮，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嚎了一嗓子：
“成了！虽然动静大了点，但它真转起来了！祥瑞！蒯爷！汤神父！这绝对是天大的祥瑞啊！您瞅瞅这动静！您瞅瞅这黑烟！直冲霄汉！紫气东来有没有！就是…咳咳…就是有点费锅炉…” 他后半句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心虚地瞟了一眼还在捶胸顿足的蒯祥。
其他工匠和力夫们，也都如同刚从煤堆里捞出来的灶王爷，个个灰头土脸，咳嗽连连，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涌上心头，不知是谁先“噗嗤”笑了一声，紧接着，工坊内爆发出了一片带着咳嗽的、劫后余生的大笑。
“哈哈哈！老王，你那脸…跟画了戏妆似的！”
“老李，还笑我？你头上那几根毛，都烫成卷花了！”
“值了值了！这辈子能看见石头磨自己转圈，还顺带免费蒸了个桑拿，够本了！”
初次蒸汽动力实验，以锅炉化身“暴躁老哥”怒喷“黑龙”的震撼方式，和全体参与者集体喜提“蒸汽朋克非主流烫头”造型的狼狈结局，宣告暂时落幕。然而，那沉重石磨在无人驱使下疯狂转动的神奇一幕，那钢铁巨兽短暂咆哮所展现的、超越人力的狂暴伟力，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每个亲历者的灵魂深处。力量的方向，已然找到，剩下的，不过是驯服这头钢铁怪兽的漫长征程。蒯祥摸着下巴上被燎焦的胡须，盯着那崩裂的焊缝，眼中燃烧的不再是沮丧，而是更旺盛、更执拗的火焰：“密封…压力…焊缝…老子就不信啃不下你这块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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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京师城内，已被西山方向那冲天而起的巨大黑色烟柱，搅得沸反盈天。
正阳门城楼上，守城的兵丁正打着哈欠，被同僚猛地一推：“快看！西边！那是什么玩意儿？！”
只见一道粗壮如擎天巨柱的浓黑烟柱，自西山坳里拔地而起，桀骜不驯地直插青天，在湛蓝的天幕上涂抹出一道狰狞的墨痕，久久不散。阳光透过烟尘，形成诡异的光晕。
“我的亲娘咧！好大的烟！”兵丁甲目瞪口呆。
“走水了？西山那边…没听说有大林子啊？”兵丁乙挠头。
“不像走水…”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兵眯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烟…又浓又直，还带着股子硫磺味儿…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众人追问。
老兵压低了声音，带着神秘和敬畏：“像是…妖物吐息！《山海经》里提过，大妖出世，必有异象！黑烟冲霄，这是大凶…还是大吉？”
这猜测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京师百姓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棋盘街口，卖糖人的老汉指着黑烟，煞有介事地对围拢过来的路人讲古：“瞧见没？黑龙升天！定是西山底下压着的老龙王爷睡醒了，打个哈欠！这烟，就是龙王爷的鼻息！”
“真的假的？龙王爷打哈欠这么大动静？”有人不信。
“嘿！这还有假？你没闻见？空气里是不是有股子腥气？龙味儿！”老汉言之凿凿。
茶楼里，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唾沫横飞：“列位看官！此乃天象示警！黑烟如柱，主兵戈？主灾异？非也非也！依老朽看，此乃祥瑞！紫气东来那是圣人出，这黑龙西起嘛…嘿嘿，定是工部的大匠们又在炼制什么了不得的神兵利器！护佑我大明国祚！” 底下一片嗡嗡议论，有人点头，有人撇嘴。
更有甚者，几个游手好闲的浮浪子弟，已经跑到能看到西山的高处，对着那渐渐开始消散的烟柱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哥几个，赌不赌？我猜是工部炼丹炉炸了！”
“拉倒吧！炼丹炸炉是五彩祥云！这乌漆嘛黑的，我看是哪个倒霉蛋在烧窑，把自己给埋里头了！”
“哎！快看快看！烟柱散了！散了！散了像不像条龙尾巴？”
“像！真像！赶紧的，李老三，你不是会画画吗？快！画下来！发‘快讯’（类似明朝朋友圈）！标题我都想好了：#西山有龙自拍指南# #工部最新烟雾弹测评# #现场目击者称妖气冲天#！保准火！”
工部衙门里，几个主事的小官也被惊动了，跑到院子里对着西山方向张望，脸色惊疑不定。
“王主事，西山…那不是蒯大匠的地界吗？这动静…？”
“嘶…这蒯祥…又在搞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儿？上次是差点把库房点了，这次…这是要把山给炸平了？”
“快！派人！不，备马！本官亲自去看看！这蒯大匠，三天不搞个大新闻出来，他浑身痒痒是吧？这黑锅…啊不，这祥瑞，到底算谁的？！”
一时间，西山工坊的首次“亮相”，以其极其硬核且充满行为艺术的方式，成功引爆了京师舆论场。妖龙出世？祥瑞降临？工部炸炉？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最劲爆的谈资，也为这神秘的工坊，蒙上了一层更加传奇而诡异的色彩。而工坊内，蒯祥正对着那崩裂的锅炉焊缝，咬牙切齿地发狠：“密封！老子跟你死磕到底！” 汤若望则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崩飞的零件碎片，如同在收集圣徒的遗骨。力量的种子，已在爆炸的轰鸣与弥漫的黑烟中，悄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