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台下的喧嚣彻底沉入夜色，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空寂。篝火堆彻底熄灭，只余几缕不甘心的青烟，被料峭的夜风随意揉捏、拉扯，最终消散在长城亘古不变的苍茫里。清冷的月光，如霜如练，慷慨地泼洒下来，覆盖着斑驳的城砖、低矮的堞垛，也毫不吝啬地流淌在并肩立于最高处烽火台垛口边的两人身上。
赵大锤。苏甜儿。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风在砖缝间呜咽穿行的声音，带着塞外特有的寒意，蛮横地卷过。它撩起苏甜儿鬓边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发丝拂过她凝脂般的脸颊，又扫过她紧抿的唇角。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只手拢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襟，另一只手，却在身前攥得死紧。那枚温润的“御赐平安”玉佩，正被她掌心滚烫的温度包裹着，坚硬的棱角硌着柔软的皮肉，留下深深的印痕，仿佛要将这份“平安”的希冀，直接烙印进骨血里去。
方才城下推杯换盏、笑闹喧天的余韵，此刻成了最刺耳的嘲讽，衬得这方寸之间的沉默，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无形的粉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滞涩感。
赵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垛口旁，目光投向月光下蜿蜒如墨色巨龙的城墙尽头。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甜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凿出来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沉重，“我…明日卯时三刻，拔营。”
“嗯。”苏甜儿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又轻又细，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被风吹得摇曳的蛛丝。她没有抬头，目光死死胶着在城砖缝隙里顽强探出的一小簇枯草上，仿佛那里藏着解读命运的密码。攥着玉佩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绷得惨白，几乎要透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这玉佩…”赵大锤的目光终于从那无尽的黑暗中收回，落在她那只紧握的小手上，笨拙地组织着语言，“贴身戴着…别离身。”他顿了顿，似乎想从贫瘠的词库里挖出更熨帖的嘱咐，“边关…风硬，刀也快。你在后方…别累着，吃好睡好，把自己养得…圆润些。”他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动作僵硬，“等我…等我带人把那些鞑子打回他们姥姥家…” “回来娶你”四个字在舌尖滚烫地翻腾，几乎要脱口而出，可目光触及月光下她那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身影，再想到前线那随时可能泼洒的腥风血雨，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一个冰冷刺骨的“死”字，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瞬间冰封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沉甸甸的阴影当头罩下。
沉默，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填满了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风声呜咽，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注脚，更添凄凉。
突然！
苏甜儿猛地抬起头！
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脸上，照亮了那张清丽脸庞上肆意纵横的泪痕。泪水在月华下闪着细碎的光，如同破碎的星辰。然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却燃烧着一种赵大锤从未见过的光芒——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一种焚尽一切的炽热！那光芒，锐利得能刺穿他披挂的铁甲，直抵心脏！
“赵大锤！”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异常清晰、斩钉截铁地砸向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给我听好了！”
赵大锤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浑身一僵，愕然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许你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夜空的尖锐，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撼人心魄的力量，“你给我活着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少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行！听明白没有？！”
话音未落，在赵大锤因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注视下，苏甜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踮起脚尖！她纤细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双臂向上伸展，猛地环住了他粗壮得如同古树虬枝般的脖颈！
然后，带着清甜桂花香的、温软而剧烈颤抖的唇瓣，裹挟着泪水咸涩的滋味和她胸腔里炸开的、滚烫得足以熔金化铁的爱恋，毫无征兆地、决绝地、重重地印在了赵大锤因惊愕而微张的、带着一层短硬胡茬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彻底停滞。
轰！
赵大锤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整支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开！魁梧的身躯瞬间僵直如铁，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大脑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唇上那温软、颤抖、带着泪水和清甜桂花香的奇异触感，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狂暴雷霆，带着无可匹敌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盔甲、所有的理智！
一股源自本能的慌乱让他下意识地想后仰挣脱，可那双环住他脖颈的手臂，纤细却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死死地箍紧！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仿佛要将自己单薄的身躯，连同灵魂一起，生生揉碎、嵌入他坚硬的骨血之中！
这是一个生涩、笨拙，毫无章法可言的吻。甚至算不上技巧，更像是一种孤勇的撞击，一种绝望的烙印。它磕磕绊绊，带着牙齿不小心碰到的微痛，带着她急促混乱的鼻息扑在他脸上的温热。然而，这份生涩之中，却灌注着倾尽所有的勇气、焚身以火的爱恋！是无声的、最沉重的誓言！是烽烟乱世中，一个弱女子在离别前夜，以生命为薪柴点燃的、试图照亮爱人前路的熊熊烈焰！
风，似乎真的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温柔如水的月光，无声地流淌下来，将烽火台上这紧紧相拥、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温柔地包裹。苏甜儿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泪水依旧不断地从缝隙中涌出，顺着脸颊滚落。她的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用力，仿佛要将所有说不出口的牵挂、担忧、不舍，都通过这笨拙的唇齿相接传递过去。
赵大锤最初的僵硬，如同坚冰遇到了地心喷涌的熔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唇下那花瓣般柔软却剧烈颤抖的触感，尝到了泪水滚烫的咸涩，更感受到了那份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几乎要灼伤他胸膛的炽热情意！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混杂着撕心裂肺的酸楚，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猛地冲垮了他心底最后一道名为“克制”的堤坝！
“唔…！”一声压抑的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从喉咙深处滚出，带着被唤醒的原始力量。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怀中娇小的身躯彻底揉进自己的胸膛，勒断她的肋骨！所有的惊愕、所有的犹豫、所有关于“死”的冰冷阴影，在这一刻被这决绝的吻焚烧殆尽！他化被动为主动，猛地低下头，用自己粗糙、干裂、带着边关风沙印记的炽热双唇，近乎贪婪地、带着一种攻城略地的霸道，狠狠地回应着、吞噬着这份甘甜与苦涩、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独一无二的爱恋！
月光是唯一的证婚人，古老的烽火台是沉默的媒妁。在这苍茫北境的长城之巅，在生离死别的巨大阴影沉沉压下之际，一个生涩笨拙、却足以刻进灵魂深处的吻，将两颗在乱世中漂泊的心，彻底熔铸在了一起，再无分彼此。
死亡的Flag（阴影）在头顶猎猎作响，高悬如利剑。然而，那被点燃的情意，却已如燎原之火，烧穿了沉沉夜幕，也烧尽了所有盘踞心头的、名为恐惧的寒冰。
粗粝的胡茬像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在她柔嫩的唇瓣和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刺刺麻麻的微痛。这陌生的触感奇异地穿透了苏甜儿混乱的感知，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撕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她像被烫到般，下意识地微微后仰，试图拉开一点点距离，吸进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赵大锤那攻城略地的动作也随之微妙地一滞。
两人唇瓣分开不过寸许，气息灼热地交融着，喷在对方同样滚烫的皮肤上。月光毫无保留地照进这方寸之地，清晰地映照着两张近在咫尺的脸——赵大锤那向来刚硬如石刻的脸上，此刻竟是一片罕见的、近乎呆滞的茫然，眼神直勾勾的，仿佛魂魄还在刚才那场灵魂熔炉里没完全归位。而苏甜儿，白皙的脸颊上清晰地浮现出几道被某人硬朗胡茬刮蹭出的、浅浅的红痕，如同某种暧昧的印记。
“扑哧…”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苏甜儿唇边逸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这不合时宜，立刻死死咬住下唇，可那笑意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已在眼底无可抑制地漾开。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慌乱地扑扇着，像受惊的蝶翼。
这声轻笑，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炸醒了赵大锤那混沌的神经。他猛地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引以为傲的将军威严，刚才在月光下碎了一地！竟然被一个小女子主动亲懵了！一股混合着羞窘和恼火的燥热“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成了关公色。
“咳…咳咳咳！”他猛地松开箍着她的手臂，像被蝎子蛰了似的后退一大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他掩饰性地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粗嘎，眼神飘忽，就是不敢再落在她脸上那几道显眼的红痕上，“那个…风…风大！夜露重！你…你穿太少了！”他前言不搭后语，慌乱地解下自己那件半旧的玄色外袍，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把自己绊倒，不由分说地、近乎粗鲁地兜头罩在苏甜儿身上。
宽大的袍子带着他身上尚未散尽的体温和尘土、汗水的混合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苏甜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抓住那几乎拖地的袍襟，鼻息间全是他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脸上那点强忍的笑意彻底被另一种滚烫取代，红晕从被胡茬刮过的地方迅速蔓延开，一直烧到了耳根。
她低着头，把自己半张脸都埋进了那还带着他体温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触电般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那粗糙的衣料。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闷在衣襟里，细若蚊呐。
赵大锤看着她这副鸵鸟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燥热非但没消，反而像被添了把柴火。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猬似的短发，发出沙沙的声响，眼神四下乱瞟，仿佛城砖上突然长出了绝世兵法。
“那个玉佩！”他猛地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强调，“刚才说的！贴身戴好！别…别丢了！听见没？”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硬，又生硬地找补了一句，声音低了下去，“…保平安的。”
“嗯。”苏甜儿在袍子里用力点了点头，攥着玉佩的手又紧了紧，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重的死寂。空气里仿佛飘浮着无数细小的火星，带着滚烫的温度，每一次呼吸都撩拨着紧绷的神经。尴尬、羞涩、还有某种劫后余生般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时辰…不早了。”赵大锤盯着远处黑暗中一块模糊的城垛轮廓，仿佛那里正上演着绝世大战，干巴巴地开口，“你…你该回去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威严的将军在下令，可惜效果欠佳，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苏甜儿依旧只发出一个单音，抱着他宽大的袍子，像抱着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盾牌，慢慢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城马道的方向挪去。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城砖上，显得格外单薄，又被那件完全不合身的宽大外袍衬得有些笨拙可爱。
赵大锤站在原地，像一尊重新凝固的铁塔，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裹在自己袍子里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黝黑的马道入口，被长城的阴影吞噬。
他猛地抬手，带着厚茧的指腹重重地擦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桂花清甜的幽香、泪水咸涩的滋味，以及…那温软颤抖的、孤注一掷的触感。一种滚烫的、混杂着酸胀的力量感，从被擦过的唇瓣，沿着脊椎一路向下，直冲四肢百骸，最终狠狠撞在心脏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那无垠的、深沉的、仿佛蛰伏着巨兽的黑暗。眼神里最后一丝茫然的余烬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火般的坚定，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刺破沉沉的夜幕。
“活着…”他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个带着桂花香气的命令，“…必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