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中药房飘着浓郁的药香,林薇正对着天平称药,眉头拧成个疙瘩。陈砚之推门进来时,见她把“10克”的白芍反复称了三遍,天平的指针总在刻度线附近晃悠。
“又在跟剂量较劲?”陈砚之笑着放下带来的药包,里面是爷爷新磨的川贝粉,特意嘱咐给儿科的小患者用。
林薇抬起头,白大褂上沾着点药末:“可不是嘛,昨天给那个失眠病人开酸枣仁,药典说10-15克,我开了12克,他说‘喝了更兴奋’;今天换了个病人,同样的失眠,我开了18克,他又说‘昏沉得像灌了铅’。这剂量差几克,咋差这么多?”
她指着处方笺:“都是‘肝血不足’,脉都是‘细弱’,咋就不一样呢?”
陈砚之接过处方,又翻看了两个病人的病历,忽然问:“第一个病人是不是总说‘躺下脑子转不停,越想睡越精神’?”
“是!”林薇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他还说‘白天没精神,晚上像打了鸡血’。”
“第二个呢?是不是‘躺下去就犯困,却总醒,醒了还能接着睡’?”
“对!”林薇拍了下手,“这你也知道?我查房时特意问过。”
“这就好办了。”陈砚之拉过把椅子,指着窗外的街灯,“你看那路灯,亮得晃眼时,人反而睡不着;暗得看不清路,又让人心里发慌。酸枣仁就像调路灯,得看‘屋子’大小——第一个病人是‘虚火扰神’,像小屋子里开了盏强光灯,12克就像把灯调暗点,却没彻底关掉,反而让人更在意那点光;第二个病人是‘血不养心’,像大屋子里只点了根蜡烛,18克才够把屋子照亮些,让人敢闭眼。”
林薇盯着天平上的砝码:“你的意思是……剂量得看‘病的性质’?虚火盛的得少点,纯虚的得多点?”
“不光看性质,还得看‘病人的身子骨’。”陈砚之拿起颗枸杞,“就像做饭放盐,壮汉能吃一勺,小孩半勺就够。第一个病人是个年轻小伙,天天熬夜加班,火气旺得像刚烧过的灶台,酸枣仁多了反而成了‘火上浇油’;第二个是老太太,气血亏得像快干涸的井,不多放些,填不满那口井啊。”
中药房的老药师听见动静,端着个铜秤走过来:“小陈大夫说得在理!当年我跟你爷爷学药,他总说‘剂量是药的魂’,就像这秤砣,多一钱少一钱,分量就偏了。”
林薇拿起秤杆,试着称了称白芍:“可药典给的范围那么宽,我总怕‘过’了。就像走路,怕踩线,又怕离太远。”
“我给你打个比方。”陈砚之指着药柜里的“大黄”,“大黄这药,3克能通便,像用小勺子舀水;10克能泻下,像用水桶泼水;30克能攻下逐水,像开闸放水——它的本事没变,是你给的‘力气’不一样,效果自然天差地别。”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就像你教学生,对调皮的得严点,对胆小的得松点,不是方法不对,是‘度’得跟着人变。”
老药师在一旁点头:“上次那个肠梗阻的病人,用了15克大黄没动静,你爷爷加了5克,说‘这病人肠子堵得实,得用大点的力气推’,果然就通了。”
林薇忽然想起个病例:“那治咳嗽的‘杏仁’呢?我总在5克和10克之间犹豫,怕多了会中毒。”
“杏仁像带壳的花生,敲开壳才香,敲太狠就碎了。”陈砚之拿起颗杏仁,“5克像轻轻敲,能润肺止咳;10克像稍用力敲,能降气平喘。但得看病人有没有‘痰’——有痰的像堵了淤泥的水管,得用10克‘冲’一下;没痰的像干硬的水管,5克‘润’一下就行,太用力反而会裂。”他忽然笑了,“就像给花浇水,多肉得少浇,绿萝得多浇,不是水不好,是花的‘胃口’不一样。”
正说着,儿科的护士跑进来:“林大夫,那个支气管肺炎的患儿又咳了,您开的杏仁用了6克,好像不太管用。”
林薇赶紧翻看病历:“一岁半,痰黄稠,脉浮数,我怕杏仁有毒,没敢多开。”
“加点量试试。”陈砚之接过处方,“加到8克,再配3克桔梗。杏仁降气,桔梗升提,像一拉一推,能把痰‘送’出来。小孩痰稠得像胶水,6克像用小镊子夹,夹不动;8克像用小勺子刮,才能刮下来。”他又对护士说,“记得把杏仁打碎煎,就像把花生敲开煮,香味才能出来。”
护士走后,林薇看着陈砚之,眼里带着点佩服:“你总能把枯燥的剂量说成活生生的东西,不像我,总对着数字发呆。”
“数字背后是‘人’啊。”陈砚之帮她把称好的药包好,“就像你算工资,数字只是个数,得知道这钱能买多少菜、交多少房租,才有意义。剂量也一样,得想着这药进了病人口里,能帮他多排点痰,还是能让他多睡会儿觉,才算没白算。”
老药师把铜秤递给林薇:“来,用这个练练。这秤比天平有‘手感’,秤砣动一点,心里都有数——就像摸病人的脉,重按轻按,力道全在手上。”
林薇接过铜秤,试着称了称当归,秤砣在秤杆上晃了晃,老药师在一旁指点:“再挪点,对,就这儿,8克,不多不少,像给小姑娘扎辫子,松了会散,紧了会疼。”
陈砚之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说:“其实你心里有杆秤,只是还没找到‘准星’。多看看病人喝完药的反应,就像做饭时尝尝咸淡,慢慢就知道‘放多少盐’合适了。”
中午吃饭时,林薇端着餐盘坐在陈砚之对面,盘子里的青菜炒得恰到好处,不像以前总偏咸或偏淡。
“我刚才按你说的,给那个患儿加了杏仁,护士说咳嗽轻多了。”林薇的语气带着点雀跃,“原来剂量真像你说的,是‘力气’的大小,得看要‘搬’的东西有多重。”
“可不是嘛。”陈砚之给她夹了块豆腐,“就像你搬书,一本用两根手指,一摞得用两只手。药也一样,病轻的用小力气,病重的用大力气,力气和病‘匹配’了,才能‘搬’走它。”
林薇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我把你说的都记下来了——杏仁像敲花生,大黄像浇水,酸枣仁像调路灯……以后对着本子看病人,说不定就不慌了。”
“别光看本子。”陈砚之笑着说,“病人的眼睛、舌头、说话的声音,都是‘活的说明书’,比本子靠谱。就像你交朋友,光看简历不行,得相处了才知道他喜欢甜还是辣。”
下午下班时,林薇的药篓里多了杆铜秤,是老药师送的,说“用顺了比天平称得准”。她抱着铜秤站在医院门口,夕阳把秤杆的刻度染成了金色,像串会说话的星星。
陈砚之送她到公交站,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铜秤放进包里,忽然说:“这秤不光能称药,还能称‘心’——对病人多上心一分,剂量就会准一分。”
林薇的脸在夕阳下有点红:“我知道了。下次你再来,我用这秤称药给你看,保证分毫不差。”
公交车开走时,林薇在车窗里挥着手,铜秤的影子在玻璃上晃啊晃,像个跳动的音符。陈砚之站在站台,忽然觉得这医道啊,就像那杆铜秤,一头挑着药材,一头挑着人心,轻重之间,全在医者的一念之间。而他能做的,就是帮林薇找到那杆秤的“准星”,让她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些。
回到药铺,爷爷正在用铜秤称药,见他进来就问:“教小林认秤了?”
“嗯,她学得快。”陈砚之帮着把药包好。
“这就好。”爷爷把秤砣放回盒子里,“剂量这东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心里有病人,秤就准;心里只有数字,秤就偏。你爷爷我当年学秤,你太爷爷就说‘秤星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这话你得记牢。”
陈砚之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觉得那杆铜秤不仅称着药,更称着医者的良心。就像林薇本子上记的那些比喻,终究是为了让药更准、人更安——这大概就是剂量里藏着的最深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