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持续了十一小时七分钟。
夜枭号从超空间弹出时，舷窗外是一片荒凉的、只有稀疏恒星的边际星域。按照星图，这里距离永恒集市已有六百光年，是前往漂游深渊的第一段中途休息点。没有行星，没有空间站，只有几片缓慢旋转的小行星带和远处恒星投来的微弱光芒。
“追踪信号还在。”艾莉丝的声音打破了驾驶舱的沉默。她的影像在全息台上显得有些透明——连续的高强度数据处理让她消耗了不少能量。“距离我们约零点三光分，保持恒定。对方没有加速接近，也没有尝试隐藏。就像……在护送我们。”
瑞娜调出尾部扫描器的画面。在黑暗的背景里，一个暗红色的光点稳定地闪烁着。放大后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梭形，无舷窗，表面涂层吸收雷达波的能力极强，只有引擎喷口在周期性调整时才会露出微弱的光。
“是我们在离开永恒集市时看到的那艘吗？”凌问。他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盯着导航星图。肋骨还在疼，但比之前好了一些——瑞娜给他注射了镇痛剂，同时警告他这会影响神经反应速度。
“特征匹配度87%。”艾莉丝调出对比数据，“引擎光谱特征、质量估算、隐形涂层反射率……都指向同一类飞船。军用潜行者级，但改装程度比夜枭号更深。推测加装了更高级的追踪系统和……武器。”
“能甩掉吗？”
“在常规航行状态下，不能。”瑞娜接话，她在检查夜枭号的推进系统，“我们的引擎输出只有对方的75%，机动性也不如。如果强行加速，他们只要提升到80%输出就能轻松跟上。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我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更远的距离上布置拦截网。如果加速脱离时撞进埋伏圈，会更被动。”
驾驶舱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飞船环境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
墨先生从生活区走进来，机械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我分析了夜枭号上那个隐藏信号收发记录的时间戳。发送时间是今天凌晨3点17分，当时飞船还在索菲亚·陈控制的船坞里进行最后调试。也就是说，要么索菲亚的人在船上动了手脚，要么……船坞本身就被渗透了。”
“或者两者都是。”凌说。
就在这时，通讯面板突然亮起。不是公共频道，也不是他们预设的加密线路，而是一个优先级极高的私人呼叫请求，直接穿透了飞船的防火墙。
呼叫方显示：【索菲亚·陈（紧急频道）】。
凌看向其他人。瑞娜微微点头，艾莉丝已经开始尝试反向追踪信号来源，墨先生则做好了随时切断通讯的准备。
凌接通了。
“凌先生。”索菲亚·陈的声音传来，背景很安静，只有隐约的古典音乐声，“希望夜枭号还合你心意。不过从我这边的监控看……你好像带了不请自来的尾巴。”
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但话里的信息让驾驶舱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你一直在监控我们？”凌问，声音平静。
“监控这个词太生硬了。我更愿意说……关注。”索菲亚轻笑了一声，“毕竟，一艘从我这里出去的船，如果出了什么事，最后麻烦还是会找到我头上。所以我给夜枭号加了一点小小的保险措施——一个被动信标，只在我的飞船进入非预定航线或遭遇攻击时激活。现在看来，它起作用了。”
全息台上，艾莉丝快速打出一行字：【她在说谎。信标是主动的，每分钟都在发送定位数据。而且不止一个，我在引擎控制模块里发现了第二个隐藏发射器。】
凌没有拆穿：“所以你有办法解决这个尾巴？”
“那取决于你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索菲亚说，“以及……你相不相信我。”
“直接说条件。”
“爽快。”通讯那头传来杯子轻碰桌面的声音，“第一，掉头回永恒集市。不是下层区，是上层——我的地盘。我知道一个绝对安全的安全屋，在集市管理层核心区域，那里有独立的能源、空气和水循环，信号屏蔽等级是军用最高规格。‘黑月’的手伸不到那里，至少短时间内伸不到。”
“然后？”
“然后我们坐下来谈谈。”索菲亚的声音严肃了些，“关于‘黑月’，关于寂灭王朝，关于你们手上的东西……以及，关于我们怎么才能不被他们像拍苍蝇一样拍死。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凌先生。而你们现在的处境，需要情报。”
凌没有立刻回答。他调出星图，计算返航的路线和时间。回永恒集市需要两次跃迁，大约二十二小时。期间追踪者会一直跟着，但如果索菲亚说的是真的，进入上层区后对方确实可能无法继续追踪——集市管理层区域的安保等级是出了名的高，未经授权的飞船靠近会被直接击毁。
但这也是个陷阱。一旦回去，就等于主动跳进索菲亚的势力范围。到时候她想做什么，他们很难反抗。
“我需要考虑。”凌说。
“你当然需要。”索菲亚似乎预料到了这个回答，“我给你……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如果你们还没改变航向，我会假设你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到时候，祝你们好运——带着那条尾巴去漂游深渊，看看是你们先找到‘泉水’，还是他们先找到你们的残骸。”
通讯切断。
驾驶舱里再次安静下来。
“她在施压。”瑞娜第一个开口，“但她说得对。被这样一艘船一直跟着，我们到不了漂游深渊。他们可以在我们跃迁结束、系统冷却的脆弱期发动攻击，或者等我们和‘泉水’区域的未知危险交战时再出手捡便宜。”
艾莉丝调出追踪飞船的详细分析数据：“根据动作模式推测，对方的指令优先级很可能是‘持续监视，等待指令’。他们不攻击，可能是因为还没收到攻击授权，或者……在等我们抵达某个特定位置。”
“比如‘泉水’坐标附近。”墨先生说，“‘黑月’可能希望我们替他们探路。”
凌看向星图。两个选择摆在面前：继续前进，带着尾巴深入未知的漂游深渊；或者回头，进入索菲亚提供的安全屋，获取情报，但也可能落入另一个圈套。
“艾莉丝，”他问，“如果我们现在强行甩掉追踪，成功率多少？”
“在不考虑埋伏圈的前提下，基于两艘船的性能数据……”艾莉丝快速计算，“如果我们利用前方那片小行星带做掩护，实施紧急变向跃迁，有31%的概率暂时脱离对方锁定。但紧急跃迁对引擎损耗很大，而且落点会偏离预定坐标至少五光年。我们可能会在漂游深渊边缘迷路。”
31%。太低了。
“安全屋呢？”凌看向墨先生，“你知道集市管理层区域的安全屋规格吗？”
墨先生点头：“如果是最高等级，确实可以隔绝所有外部监控。独立能源意味着他们无法通过切断供应逼我们出来，独立循环系统能让我们在里面生存至少三个月。但问题不在硬件，而在人——索菲亚·陈为什么帮我们？她想要什么？”
“她在晚宴上就暗示过合作。”瑞娜回忆道，“她说她可以提供关于‘泉水’的情报，还给了我们拍卖会竞争对手的资料。当时我们没答应，但现在……我们处境更糟了，她手里的筹码价值就更高了。”
“所以她可能是真心想合作。”艾莉丝说，“用情报换我们未来的帮助。但她也可能在演戏，等我们进安全屋后就把我们交给‘黑月’，或者自己拿走芯片。”
两个可能性，五五开。
凌闭上眼睛，肋骨下的痛感像脉搏一样有节奏地跳动。他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可能决定团队生死的决定。
几秒后，他睁开眼。
“艾莉丝，给索菲亚回信。我们接受，但有几个条件。”
“你说。”
“第一，安全屋的位置和进入方式现在就发过来，我们要先验证真实性。第二，我们到达后，她只能带最多两个人进入安全屋，并且不能携带重型武器。第三，所有情报交流必须全程录音，副本由我们保存。第四……”凌顿了顿，“她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知道‘黑月’会追踪我们，以及她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帮我们。”
艾莉丝快速记下：“如果她不同意呢？”
“那就说明她没有诚意。”凌说，“我们继续往前走，赌那31%。”
信息发送出去。
等待回复的七分钟里，驾驶舱里没人说话。瑞娜继续检查飞船系统，墨先生整理着从芯片里提取的数据碎片，艾莉丝监控着追踪者的动静——对方依旧保持着距离，像一头耐心的猎豹。
通讯面板再次亮起。
索菲亚的回复很简短：【条件接受。安全屋坐标和验证码已发送。我会在那里等你们。顺便说一句……你比我想象的谨慎，这是好事。】
附件里是一个加密数据包。艾莉丝解压后，屏幕上显示出一栋建筑的立体结构图——位于永恒集市上层区最核心的“议会山”区域，周围有三层自动防御阵列，建筑本身标注着“档案馆-7”，表面身份是历史资料存储中心。
“位置是真的。”艾莉丝调出永恒集市的公开建筑数据库进行比对，“档案馆-7确实存在，而且安保等级标注为‘最高’。但内部结构图……和公开记录不一样。公开记录显示只有三层，但这个图显示有地下四层，其中最深的一层被标注为‘安全屋-阿尔法’。”
“验证码呢？”
“是一串动态密码，对应档案馆-7安保系统的后门权限。”艾莉丝尝试用密码模拟接入，系统反馈“权限确认，欢迎授权访客”。“能用。但一旦使用，索菲亚就会知道我们已经验证过了。”
凌思考了几秒。
“回航吧。”他说，“设置航向，返回永恒集市。但不要直接去上层区，先在下层区边缘绕一圈，确认追踪者的反应。”
“明白。”
夜枭号开始转向。引擎输出提升到70%，船体轻微震动。
所有人都紧盯着尾部扫描器画面。
暗红色的光点在他们转向后三分钟，也开始调整航向。依旧保持距离，依旧不疾不徐。
“他们跟上了。”艾莉丝汇报，“动作同步率几乎完美。要么有极其先进的追踪算法，要么……他们能预判我们的决定。”
凌没有回答。他看向舷窗外逐渐拉近的、永恒集市那熟悉的巨大轮廓。
这一次回去，是找到了庇护所，还是走进了更大的牢笼？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一件事：索菲亚·陈手里，一定握着某个关键信息，一个足以让她赌上自己安危来和他们合作的信息。
而他们需要知道那是什么。
飞船朝着那片璀璨而危险的光海驶去。
在夜枭号后方，那艘漆黑的追踪飞船内，一个冰冷的合成音正在汇报：
【目标改变航向，返回永恒集市。预测目的地：上层区议会山区域。】
【行动指令更新：保持监视至目标进入上层区边界。如目标进入‘档案馆-7’或类似高安保等级建筑，则转为外围布控，等待下一步指示。】
【信息已同步至‘黑月’指挥链。备注：目标行为出现计划外变量——与第三方势力‘索菲亚·陈’接触概率提升至89%。建议评估该变量风险。】
汇报完毕。
漆黑的船舱里，只有仪表盘上暗红色的光，映出操作席上那个穿着暗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驾驶员。
他的手放在控制杆上，纹丝不动。
像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