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黏稠，仿佛有实质的重量。
苏泓从冰冷的地面上撑坐起来，体内寒气流转，内力滞涩，但四肢活动无碍。他立刻注意到，身上的索红铃不见了。
目光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他开始打量所处之地。
这是一间密闭的圆形石室，墙壁呈暗哑的青铜色，触手冰凉，刻满了难以辨认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诡异纹路。中央一座黑色石台，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没有窗，没有门。
那扰人的低沉嗡鸣再次响起，随即加入了一个幽渺的音调，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带着某种刻意营造的魅惑感。
声音比在外面时更清晰，无孔不入，让苏泓感到有些不适。
他没有理会，起身先沿着墙壁走了一圈，手指仔细触摸每一寸冰冷光滑的壁面。触手之处，皆是冰冷完整，找不到任何可以着手的地方。
他的目光随后落在墙壁那些刻痕上。走近细看，才发现这些并非单纯纹路，而是一幅幅雕刻繁复的壁画。内容多是些男欢女爱、宴饮享乐的场景，人物姿态放纵，线条缠绵，极尽奢靡之态。
苏泓一幅幅看过去。画中尽是些纠缠的肢体与夸张的神情，线条繁复，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只觉得和那烦人的曲子一样，都是不必要的干扰。
他很快失去了兴趣，目光重新回到石室的结构上。
那曲‘靡靡之音’还在持续，音调起伏，试图与壁画内容呼应，营造出一种令人沉沦诱惑的氛围。
他一边快速浏览着壁画，一边试图寻找那恼人声音的来源。声音似乎是从石台下方传来的。
壁画内容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苏泓转身走向中央石台，敲了敲，触手温润，同样严丝合缝。
尝试运转内力，丹田立刻传来滞涩绞痛，经脉寒气如同枷锁。
内力暂时是动不了了。
找不到出路，内力也无法动用。他背靠着石台坐下，闭上眼，开始按照《基础吐纳术》缓慢调整呼吸，尝试梳理被阻滞的经脉。
那烦人的曲子依旧在响，但他凝神于自身，外界的声响便渐渐淡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那音调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连空气都随之震颤，强行打断了他的调息。
苏泓睁开了眼睛。
太吵了。
他站起身，环顾空荡荡的石室，抬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直接问道：
“有人吗？”
“……”
石室内只有曲子的余音在回荡。
“这声音对我没用。”他陈述事实，声音清晰，“你想做什么？”
他的询问直接坦荡，不带丝毫恐惧或愤怒，只有纯粹的疑问。
密室之外。
搭在乌沉铃铛上的指尖微微一顿，石室内的魔音戛然而止。
通过窥孔，他能看到那少年清澈眼底映出的，只有一片坦然的疑惑。没有沉沦，没有挣扎，甚至连不耐烦都很少，只有一种近乎傲慢的平静。仿佛他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蹩脚又吵闹的儿戏。
《天魔惑心曲》竟真的全然无效……
“有意思。”他轻声自语，幽碧的眼底兴味盎然。
拂袖起身，身影融入阴影。
片刻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备水，更衣。”
石室内万籁俱寂。
苏泓等了一会儿，见再无动静，便又重新坐下，继续尝试引导那微弱的内息。对他而言，解决问题远比探究原因更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苏泓立刻睁眼望去。
只见光滑如镜的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扇门，门外并非他预想中的甬道或另一间囚室，而是一片朦胧柔和的光晕，以及氤氲的水汽。
两名身着色彩艳丽、缀满细小银铃的异族服饰的侍女垂首立于门侧，如同两尊精致的偶人。轻纱覆面，仅露出的双眼空洞无神，瞳仁是混浊的灰白。赤足踩地，悄无声息。
“公子，请。”声音轻柔，音调古怪、毫无起伏。
苏泓没有动，只是看着她们，平静地问：“去哪里？”
其中一名侍女微微抬首，用那双盲眼“望”着他的方向：“主人吩咐，请公子沐浴更衣，祛除风尘。”
苏泓低头看了看自己。青衣沾满沙尘，颈侧和唇上的伤口也需清理。
他站起身，没再多问，坦然地向那扇门走去。
门外是一条简短的回廊，铺着触感温润的木质地板，两侧墙壁上悬挂着琉璃灯盏，内里不知燃着何物，散发出清冷而恒定的光晕。
回廊尽头，是一间宽敞的浴殿。
殿内温暖如春，地面由整块暖玉铺就，中央一方巨大的浴池，池水清澈，蒸腾着带着药草清香的热气。池边摆放着干净的浴巾、玉梳以及一套叠放整齐的崭新衣物，并非他习惯的青色劲装，而是一身质地柔软、做工精致的白色宽袍。
“奴婢伺候公子沐浴。”盲眼侍女上前，声音依旧柔顺。
“不必。”苏泓直接拒绝，侧身避开侍女伸来的手。他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
两名侍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无声地收回，垂首退至原位，恢复了玉雕般的静止。
苏泓走到池边，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他利落地褪下沾染尘沙的青色劲装，步入池中。温暖的水流包裹住身体，确实驱散了不少疲惫。
他清洗得很认真，也很迅速。
对于池边那套新衣，看了一眼，便自然地拿起穿上。
当他用那质地上乘的浴巾擦拭着湿漉漉的绯墨长发，从浴殿中走出时，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月白宽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在水汽浸润后，干净明亮。唯有颈侧那抹未消的淤红，为这份过分的纯净添上了一丝属于人间的痕迹。
一直静候在外的盲眼侍女再次上前引路：“公子，主人已在殿内等候。”
这一次，苏泓沉默地跟随着她们。
穿过几条回廊，空气中的熏香气息逐渐变得清冷悠远。最终，侍女在一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曼陀罗花纹的乌木门前停下，躬身示意。
苏泓推门而入。
门内是一间极其开阔的殿堂。穹顶高远，由透明的琉璃构筑，可以望见外面沙漠夜晚璀璨的星河。四壁垂落着深紫色的厚重绒毯，隔绝了大部分声音，营造出一种极致的静谧。
殿堂中央，铺着巨大的波斯地毯。
一个男人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兽皮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如休憩的猛兽。
他身着玄色锦袍，衣襟微敞，赤着双足。面容轮廓深邃，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墨色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散。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幽碧之色，如同埋藏在古墓深处的翡翠，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夜与谜，带着一种洞悉人心却又全然漠然的审视。
他手中把玩着的，正是苏泓的索红铃，而他膝上，还放着一枚色泽乌沉、形制古拙的铃铛。
苏泓在距离软榻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安静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和他手中的索红铃，等待对方说明意图。
男人终于缓缓抬起那双绿色的眼眸。
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缓慢而仔细地掠过苏泓全身，从那身合体的月白袍服，到半干披散、更显柔和的绯墨长发，最后定格在他颈侧那处清晰的痕迹上。少年眼神清亮，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休息，全然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那抹淤红，在过分纯净的底色上，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顺眼。
“月白风清，果然比那身风尘仆仆的青衣更配你。”他开口，声音低沉，尾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钩子。
苏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如实回答：“穿着还算舒服。”
绿眼男子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乌沉铃铛上的纹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不问我是谁？不问你为何在此？不怕我对你不利？”
苏泓抬起眼，与他对视，眼神清澈见底：“问了，你会放我走吗？”
男子指尖摩挲铃铛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无法反驳的逻辑。“不会。”
“那问与不问，并无区别。”苏泓的语气理所当然，“至于对我不利，”他顿了顿，“你若想杀我，在广场上就可以。既然带我来此，还让我沐浴更衣，想必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却一针见血。
男子低笑出声，幽碧的眼底似有星芒一闪而过。
“你很有趣。”他指尖轻轻敲击着乌沉铃铛，“比本座迄今为止所有的藏品，都来得有趣。”
“我不是藏品。”苏泓说道，语气依旧平稳。这只是一个事实陈述。
“那你是什么？”饶有兴致地追问。
苏泓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给出了一个在他认知中最准确的答案：“苏泓。”
只是苏泓。
男子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看进他灵魂的最深处。半晌，才缓缓靠回软榻。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里。”他指尖掠过索红铃，随手抛去，语气慵懒却不容置疑，“这铃铛的声音你既无感，留在身边把玩也好。本座倒想看看，你还能带来多少惊喜。”
苏泓抬手接住，随手一抖，长绫再次缠回腰间，银铃随之发出一声清响。几乎是同时，男子手中那枚乌沉铃铛竟也随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苏泓立刻抬头，目光落在乌沉铃铛上。两个铃铛几乎同时发声。
“它们会互相影响？”他直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