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绝尘峰顶浸在一片淡金色的曦微之中。
苏泓独立于庭院中央,闭目凝神。自那夜贯通天地之桥,踏入“神游太真”之境,他的世界便仿佛被拭去了一层薄翳。感知变得极其敏锐,不自控的向周遭天地勾连探知。
意识集中时,覆雪竹梢的弯曲弧度、冰面下流水冲击的微弱振动,都化为清晰的数据流入他的雷达范围,如同一种深度的信息同步。
当这探测范围无意间漫过书房,案头一张写着‘剑典后续,江南有迹’字迹的纸条时,其形制与方位,便如明镜照物,清晰地映照于他的意识之中。一念闪过,心神回转,感知随即便像潮水般自然收回,专注于周身环境。
恰逢一群山雀啁啾掠空。在苏泓的感知中,它们的轨迹、振翅的频率、甚至那只离群山雀叫声中细微的能量波动,都了然于心。他心念微动,并未像以往那样提气纵跃,而是引导体内初成的“神意”,与周遭的气流、光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谐振”。
顿时,他身法中的滞涩之处尽去,变得无比流畅自然。足尖在青石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翩然掠起。这并非凭空飞行,而是将《参商谒帝》的身法施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与精准,仿佛他第一次真正听懂了这门功法的语言。
那离群的山雀被这股圆融而亲和的气息所引,振翅相随。
苏泓悄然落在树梢,站稳身形,向半空伸出一只手,其中一山雀竟也不惧,反而振翅轻巧落于其指尖上,歪着头,用黑亮的眼珠打量着他。
他没有驱赶,只是冷静地观察着这小生灵在他手心、臂弯跳跃停留的轨迹与反应,仿佛在静观造物之妙,审视着生灵与天地间微妙的交感。然后反掌如同折花弄柳,鸟雀始终环绕翻飞,啾啾鸣叫,流连不肯离去。
沈忘忧静立廊下,霜白的衣袂在晨风中微拂。庭院中,那道身影正与飞鸟共舞。气息仿若融入自然。沈忘忧冰封般的眼底,终是掠过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波澜。
就在苏泓体内气机流转,脚尖一点,拨动树枝,欲再提气向上,与鸟儿同飞,更近那穹顶天光之时——
“慎之。”
沈忘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越的鸟鸣与风声,“天地之桥初通,形神未固,过驰则易散。当以温养为要,循序渐进。”
苏泓闻声,停住身势,流转的内息立时平复收敛。他指尖微抬,一股柔和的劲风无声送出,将那犹自欢鸣的山雀稳稳托向更高的天空;随即,身形如秋叶般飘落地面,衣袂随风,点尘不惊。
“老师。”他抬眼望去,眸色澄澈,映着雪后初霁的明净天光,“弟子明白。”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地分享着分享着自己的发现“崖边一株老松上,有三只雏鸟正在破壳。”
沈忘忧的目光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神意与天地交感,固然可喜。”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然感知外放,需张弛有度,过犹不及。收敛心神,随我演练。”
“是。”苏泓依言,足尖轻点,身形再次展动。
此刻,他的步法已不再刻意追求《海市蜃楼》的诡奇,亦非纯粹复刻《参商谒帝》的堂皇,流转之间,隐隐有种融会贯通的圆融意趣,仿佛信步而行,却暗合着某种天地至理。
沈忘忧并未下场,只负手立于原地,偶尔出声提点。
“左转三寸,气沉涌泉。”
“右肩微沉,意注中府。”
他的指点字字珠玑,直指关窍。苏泓依言微调,体内内息随之愈发流畅自如,圆转无碍。
一趟功法演练完毕,苏泓悄然静立。方才那与飞鸟共舞的极致灵动,尽数化为此刻的极致沉静。山风拂过,吹动他额前几缕绯墨发丝,其下双眸清澈如初,倒映着整个天光雪影,仿佛他本身也成了这山巅一景,亘古如此。
“今日便到此。”沈忘忧道,“初入神游之境,需以静功涵养。回去调息,固本培元。”
“是。”
回到主屋,苏泓于蒲团上盘膝坐下,开始调息。沈忘忧则转身去了书房,不多时,取来几卷纸质泛黄的古籍与数卷墨迹犹新的手稿。
此乃《参商谒帝》全本真迹与历代先贤注疏,”他将书卷置于苏泓身前的矮几上,语气平淡无波,“其中已囊括‘神游太真’的完整心法。至于更高层次的‘破碎虚空’之论……待你境界稳固,我再与你分说。
苏泓的目光掠过那些显然倾注了心血的新抄手稿,点了点头:“多谢老师。”
沈忘忧不再多言,转身欲去。
就在他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苏泓正从行囊中取出那卷记录着入门身法的旧锦帛。帛卷展开,边缘处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血渍,赫然映入眼帘。
那血渍之旁,正是他那行朱砂批注……那张曾罗列着诸多珍稀药材的药浴方子。
他走向书案的脚步倏然顿住;挺拔的背影,仿佛被一瞬间袭来的无形风雪冻僵。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紧到指节嶙峋凸起,泛出青白之色。屋内原本暖融的空气,似乎也随之一滞,变得沉凝。
过了好几息,苏泓才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极其艰涩,仿佛是从喉骨的缝隙间一点点摩擦出来的:“这锦帛……上面的血……”
苏泓低头看了看那几点暗褐色的痕迹:“是西域受伤时沾染的。”复又抬起眼,目光坦然清澈的望向沈忘忧,“不碍事,已经干了。”
这过于坦荡直接、不含半分怨怼的回应,像一面雪亮无尘的明镜,将观者心中所有翻涌的痛楚与自责都照得清晰无比。
沈忘忧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得难以描摹,所有汹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缓的叹息:“是吾……”
“……当初考量不周。”
苏泓有些不理解,发出了一声短促地恩声表达疑问。
他抬眼观察到老师沉郁的神情,思考了一息,觉得对方大概需要安慰,认真地回复道:“内力洗练法更好。不需要那些药材,老师不用介怀。”
沈忘忧不再言语,只是默然转身,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径直往后山那终年酷寒的冰谷而去。
苏泓将沾着旧血渍的锦帛仔细收好,目光落回眼前崭新的书卷上。陈旧的血色与清新的墨香,在寂静的室内无声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日头已西斜。苏泓合上书卷,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向了厨房。
当沈忘忧带着一身未散的、仿佛能冻裂金石凛冽寒气归来时,暮色已然四合。他推开主屋的门,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身后的沉沉暮色。
只见膳桌之上,已摆好了几样简单的饭菜,氤氲的热气在灯下晕开一团团柔光。
苏泓正坐于桌旁,就着跳跃的灯火阅读书卷。闻声抬头,看向肩头鬓角犹带着晶莹寒霜的沈忘忧,很平常的唤道:
“老师。”
沈忘忧怔在门口,恍然未觉。
苏泓放下书卷,微微侧首,认真又说了一声:“老师,吃饭。”
沈忘忧垂下眼睫,嘴角微动,然后默然举步,走进屋内,反手轻轻掩上门,将满山的冰雪寒风关在了身后那片渐浓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