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帝都的天气渐渐闷热起来。白日里蝉鸣聒噪,入夜后,空气中仍残留着白日阳光炙烤后的余温,混合着庭院中草木蒸腾出的湿气,黏稠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镇北将军府内,因节庆将至,已开始零星悬挂起菖蒲艾叶,但那份应景的喜庆,却似乎未能完全驱散府邸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日益凝重的氛围。
澄心堂内,烛火通明。窗外月色朦胧,被薄云遮掩,只透出些许惨淡的光晕。沈清弦卸去钗环,只着一件素纱寝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就着灯烛微光,翻阅着一本前朝地理杂记。惊澜和明月已在隔壁内室由乳母哄着睡下。白日里处理完琐碎的府务,此刻难得的静谧时光,是她一日中稍可喘息的时候。然而,不知为何,今夜她总觉得心神不宁,书页上的字迹仿佛也模糊起来,难以入脑。或许是天气闷热,或许是……自从陆北辰返回北境后,这偌大府邸无形中施加在她肩头的压力,日益沉重。
她轻轻摇着团扇,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思绪飘远。北境近来似乎颇为平静,陆北辰的信中只提及日常巡防、操练士卒,但字里行间,总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京中,晋王一派近来也异常安静,但这种安静,反而更让人心生警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她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就在这时,隔壁内室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充满恐惧的孩童惊叫,紧接着是明月带着哭腔的呼喊:“娘亲!娘亲快来!哥哥……哥哥他又……”
沈清弦心中猛地一缩,丢下书卷,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内室。只见乳母和守夜的丫鬟正手足无措地围在床边,惊澜整个人蜷缩在床榻最里侧,小小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抱着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似人声的痛苦呜咽,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恐惧。明月吓得小脸煞白,躲在乳母怀里,哇哇大哭。
“澜儿!” 沈清弦的心瞬间被揪紧,扑过去想要抱住他。
“别……别过来!黑……好多黑……老鼠……地洞里的老鼠……在咬……在啃爹爹的盔甲!好多……好多血!” 惊澜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完全不像一个孩子,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瞳孔涣散,仿佛正目睹着炼狱般的景象,“黑色的鸟!好大的黑鸟!从……从很高的地方……要飞走了!带着……带着地图……爹爹的书房……地图……很重要的地图……被偷走了!被偷走了!”
他语无伦次,呼吸急促,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浑身冰凉。
“鼹鼠!是鼹鼠!明月……明月说哥哥梦里一直在喊‘鼹鼠’!” 明月抽噎着补充道,小脸上满是惊恐。
鼹鼠!地图被偷!爹爹的盔甲被啃噬!黑色的鸟带着地图飞走!
这一连串破碎却致命的词句,如同惊雷,在沈清弦脑海中炸开!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预警,这一次,惊澜的反应更剧烈,意象更具体,指向更明确!地洞里的老鼠是指深藏的内奸!啃噬爹爹的盔甲是指破坏边防!黑色的鸟是指信使或传递方式!地图是指边防换防图!被偷走!还有那个清晰的代号——“鼹鼠”!
危机!前所未有的危机!而且迫在眉睫!这不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几乎直指核心机密的、即将发生的背叛!
“澜儿不怕!娘亲在!娘亲在!” 沈清弦不顾他的抗拒,强行将他冰冷颤抖的小身子紧紧搂进怀里,用体温温暖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却掩不住自己声线的一丝颤抖,“慢慢说,告诉娘亲,你看到了什么?在哪里?什么时候?”
或许是母亲的怀抱带来了些许安全感,或许是那阵剧烈的恐惧感稍稍过去,惊澜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中的恐惧丝毫未减。他死死抓住沈清弦的衣襟,断断续续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更加清晰的词句:
“很多……很多穿着黑衣服的人……在……在一个很黑很潮的地道里……他们……他们在翻爹爹的书桌……找到一个圆圆的筒子……里面……里面有画着山和河的纸……然后……然后有一只很大很大的黑鸟,眼睛是红的……从窗户飞进来,叼走了那张纸……飞走了……飞得好高好远……爹爹……爹爹穿着盔甲回来,发现纸不见了……好生气……流了好多血……”
他猛地喘了口气,小脸扭曲,仿佛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快了……就快了……娘亲!快去告诉爹爹!不然……不然就晚了!全都晚了!!” 喊完最后一句,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一闭,软软地晕倒在沈清弦怀中,小脸依旧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
“澜儿!” 沈清弦魂飞魄散,连忙探他鼻息,确认只是昏厥,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却沉到了谷底。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平,盖好锦被,吩咐乳母和丫鬟好生看护,尤其注意明月是否受到惊吓。
她站起身,走到外间,背对着内室的门,指尖冰凉,身体却因巨大的震惊和后怕而微微发抖。惊澜的预言,一次比一次精准,一次比一次骇人!这一次,几乎描绘了一场成功的间谍行动全过程:内奸潜入,窃取换防图,由特殊信使送出,导致边防被破,陆北辰受伤甚至……
她不敢再想下去。
必须立刻行动!必须立刻通知陆北辰!但如何传递这个消息?内容如此敏感,来源如此匪夷所思,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截获或破解的文字痕迹。普通的信鸽、驿道都不可靠。府内……真的安全吗?那个代号“鼹鼠”的内奸,可能就潜伏在身边,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打草惊蛇。
沈清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遇水方显影的暗影笺。她没有用笔墨,而是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蘸取一种无色无味的特制药水,陆北辰离京前留给她的密写工具,以微雕般的手法,在纸张纤维的极细微处,刻下了一行极其简短、只有她和陆北辰才能理解的密语:
“鼹鼠动,目标图,速归或授策。”
九个字,凝练了所有关键信息。即便信件落入他人之手,看到的也只是一张白纸,或者最多看到一些无意义的划痕。
写完后,她将信笺卷成细如小指的纸卷,塞入一个细小的防水铜管,用特制蜡封密封。然后,她唤来了绝对忠诚的暗卫首领韩青。
韩青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韩青,”沈清弦将铜管递给他,目光灼灼,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动用‘赤隼’,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将此密信送至北境黑水城,亲手交到少帅手中!记住,是不惜一切代价!沿途若遇阻拦,格杀勿论!必须在三日内送到!晚一刻,提头来见!” ‘赤隼’是他们最紧急、最隐秘的传讯渠道,非十万火急绝不启用。
“属下以性命担保!定不辱命!” 韩青深知事态严重,接过铜管,贴身藏好,重重抱拳,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夜色中。
送走信使,沈清弦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她知道,信使抵达北境需要时间,陆北辰做出决策、传回指令也需要时间。而在这期间,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做些什么,至少……要开始初步的排查,缩小嫌疑范围,为后续行动创造条件。
她沉吟片刻,唤来了林嬷嬷。
“嬷嬷,”她压低声音,“从明日起,以端午将至、需彻底清扫整顿内务为名,你亲自带几个绝对可靠的人,将府中所有仆役、管事,尤其是能接触到前院书房、库房、以及负责内外传递消息的岗位,重新梳理一遍。重点留意近期行为异常、开销突然增大、或与府外人员往来过密者。记住,动作要自然,切勿声张,只需将观察到的情况,暗中记下报我即可。”
“老奴明白。”林嬷嬷心领神会,躬身领命。
沈清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限危机的夜色,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气息的、微凉的空气。指尖的冰凉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风暴,已然掀起了第一角。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鼹鼠”,究竟是谁?它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伸出它的爪子?而她和陆北辰,能否在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中,抢先一步,揪出这个致命的隐患?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沈清弦知道,从惊澜发出预警的这一刻起,一场无声的、却可能关乎生死存亡的较量,已经在这座看似平静的镇北将军府内,悄然拉开了序幕。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