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相府沉寂的亭台楼阁。陆北辰悄无声息地立在清韵轩外一丛枯竹的阴影里,玄色劲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刚从沈相养病的松涛斋出来,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沈文渊那番意有所指却又语焉不详的话。
“……那对孩儿,惊澜与明月,确有过人之处。尤其是那男孩惊澜,时而能道出些……未至之事,虽零碎,却屡有应验。至于相貌……” 沈相当时疲惫地阖着眼,声音低哑,“尤其眉眼之间,与北辰你年少时,确有几分神似。你既回京,于公于私,都该去见一见。或许……能解你心中些许疑惑。”
“神似”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点点涟漪。流言蜂语,他本可置之不理,但出自沈相之口,分量便截然不同。加之沈相提及孩童的“过人之处”,更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与疑虑。这对突然出现的孩子,究竟有何玄机?他们与沈清弦,与自己,又到底有何关联?今夜,他必须弄个明白。
他摒弃了正式拜访的念头,选择了夜探。并非存心唐突,而是此事关乎沈清弦名节,更可能牵扯隐秘,不宜声张。他需要在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下,与沈清弦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亲眼见见那对孩子。
确认四周无人,陆北辰身形如鬼魅般掠过庭院,悄无声息地贴近清韵轩主屋的后窗。他凝神细听片刻,屋内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他指尖微动,一缕巧劲震开内里的插销,窗户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他如一片落叶般滑入室内,落地无声。
室内,正对灯凝神绣着一幅寒梅图的沈清弦,执针的手微微一顿,却并未惊呼。她甚至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绣绷,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早已料到的淡然:“陆少帅深夜来访,不走正门,却行此梁上君子之举,不知有何见教?”
陆北辰转过身,看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烛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仿佛对他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他心中微凛,上前几步,在离她不远不近处站定,沉声道:“沈小姐见谅,陆某唐突,实乃情非得已。近日京中流言嚣嚣,皆关乎小姐与一对稚子,更牵涉陆某。此事蹊跷,陆某心中疑惑难解,故不得不深夜来访,求一个明白。”
沈清弦这才缓缓转过身,烛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明眸却清澈见底,直视着他,没有丝毫闪躲:“流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少帅是聪明人,何必为些无稽之谈劳神?”
“若真是无稽之谈,陆某自不会放在心上。” 陆北辰目光锐利,步步紧逼,“但沈相今日亦对陆某提及那对孩子,言其‘过人’,且道其相貌与陆某年少时‘神似’。沈小姐,世上巧合之事虽多,但巧合至此,由不得陆某不起疑。那对孩子,究竟从何而来?与小姐,又与陆某,有何渊源?还请小姐坦言相告。”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沈清弦沉默地看着他,眸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挣扎,有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却清晰:“若我说,他们称你我为父母,少帅信吗?”
陆北辰瞳孔骤缩,几乎失笑:“沈小姐!此话从何说起?我与你……清清白白,何来子女?此等荒谬之言,岂能取信?”
“我也希望这只是荒谬之言。” 沈清弦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侧身,目光投向内室的方向,“但有些事,由不得人不信。或许……你亲眼见见他们,亲自印证,方能明白。”
就在这时,内室的锦缎门帘被一只小手掀开。穿着樱草粉寝衣的明月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唤道:“娘亲,月儿口渴……” 她话音未落,目光便被屋内多出的高大身影吸引。小姑娘非但不怕生,反而睁大了那双酷似沈清弦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陆北辰,小脸上渐渐露出一种混合着熟悉和确认的神情。她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忽然伸出小手指着他,用极其肯定、毫无迟疑的稚嫩嗓音喊道:
“爹爹!你是爹爹!月儿认得你!你左边腰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像朱砂点儿!娘亲说那是‘将军痣’!还有,你有一个宝贝的小木盒子,藏在装兵书的紫檀匣子暗格里,里面放着一把你小时候刻的、只有三寸长的木头小剑,剑柄上歪歪扭扭刻了个‘辰’字!那是你第一次上战场前,偷偷埋在家里枣树下,后来又挖出来带在身边的!对不对?”
小姑娘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陆北辰的心上!
腰间的红痣!藏木剑的紫檀匣暗格!三寸木剑!剑柄上的“辰”字!埋于枣树下又挖出随身携带!
这……这怎么可能?!
陆北辰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腰侧红痣,极为隐秘,除他自己和贴身伺候的旧仆,绝无外人知晓!那个紫檀匣暗格,是他少年时亲手所制,藏放最私密之物,连父亲都未必清楚!那柄三寸木剑,更是他孩童时代最珍贵的记忆和护身符,伴随他南征北战,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绝不示人的秘密!这些……这个年仅三四岁的女娃,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细节都分毫不差?!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震惊得几乎失语,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语出惊人的小女孩。
然而,更令人骇然的还在后面。
门帘再次掀动,惊澜静静地走了出来。他比妹妹显得沉静许多,那双与陆北辰几乎一模一样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清明澈亮,没有丝毫睡意,直接望向屋内僵立的陆北辰。他没有像妹妹那样急切地认亲,而是目光沉静地、缓缓地扫过陆北辰的周身,最后停留在他右侧锁骨下方。
惊澜抬起自己的小手,指了指自己右侧锁骨下同样位置一个极淡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圆形小疤痕,然后又指向陆北辰——那里,确实有一道陈年的、被利箭擦过留下的浅疤。那是陆北辰三年前在一次边境冲突中,为救一名被围的斥候,以身作饵引开敌箭时留下的,位置隐秘,知者极少。
“这里,” 惊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是一样的。是被狄人的狼牙箭擦过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你为了救一个掉队的士兵,差点掉进黑龙潭。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人,用绳索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的,那人离开时,掉下了一枚刻着‘清’字的旧铜钱。” 他顿了顿,黑眸深邃地看着陆北辰,继续说道,“你右边肩胛骨下方,有一道两寸长的箭疤,是五年前在黑风岭被狄人冷箭所伤,差点伤到筋骨。你书案最底层的抽屉里,放着那枚取出的、带有倒钩的断箭镞。你还说过,那次昏迷三天,梦见……梦见娘亲在月光下为你吹一首曲子,曲子叫《月下梧桐》。”
箭疤!箭镞!黑风岭!黑龙潭雨夜被救!刻‘清’字的铜钱!昏迷三日的梦境!《月下梧桐》!
陆北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右肩胛下的箭疤,位置隐秘!收藏断箭镞之事,更是他作为警示自己的秘密!黑风岭遇伏受伤,细节只有极少数亲兵知晓!至于黑龙潭那次……他猛然想起,三年前他确实差点命丧黑龙潭,昏迷前似乎见到一个模糊的斗笠蓑衣身影,醒来后身边确实多了一枚刻着模糊字迹的旧铜钱,他一直以为是哪位义士所留!而黑风岭重伤昏迷时,他确实反复做一个模糊的梦,梦里似乎有月光,有若有若无的箫声……《月下梧桐》是首极为生僻的古曲,他从未对人提起过!
他猛地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眼神复杂却并无多少惊讶之色的沈清弦,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这对孩子……他们说的,难道是真的?!他们真的来自某个……无法言说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他陆北辰和沈清弦……是夫妻?是他们的父母?!所以那个救他的人……在那个时空里,可能就是沈清弦?所以她才知晓《月下梧桐》?
所以,他们才知道这些唯有至亲才可能知晓的、关于他身体的隐秘特征和深藏心底的私密往事!
所以,沈清弦才会用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看他,才会说出“称你我为父母”那样的话!
所以,沈相才会说孩子与他“神似”,并有“过人之处”!
一切看似荒诞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两个孩子用无法辩驳的、极度私密的“证据”,串联成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逻辑严密的惊人真相!
陆北辰怔怔地看着屋内那两个孩子,又看向沈清弦,素来冷静睿智的大脑,第一次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仿佛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通往未知维度的裂缝。而沈清弦,站在裂缝的边缘,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惊世的秘密。她看着陆北辰脸上那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否认的震惊,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解脱,是沉重,也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