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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郡主府那一场看似闲谈、实则暗藏机锋的会晤,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猝然点亮了一盏摇曳却坚定的风灯。户部侍郎王明远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瘦高紫衣”的形象、“边将拥兵,非国家之福”的诛心之论,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沈清弦的心头,带着灼人的温度与刺鼻的焦味。线索已然指向明确,但要将这模糊的嫌疑坐实,进而洞悉其阴谋的全貌、掐断那通往惨烈未来的引信,仅凭郡主隐晦的提点与惊澜破碎痛苦的梦境碎片,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具体、更确凿、能摆在父亲乃至更高权力面前的证据;需要将王明远这枚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棋子,在未来的棋盘上看得更清楚,看清他的落子习惯,看清他可能的杀招。

坐以待毙,引颈就戮,从来不是沈清弦的性子。既然命运已然让她窥见了敌手黑袍的一角,她便要主动出击,撕开这伪装,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

第一步,便是要利用好父亲沈文渊这条最直接、却也最需如履薄冰的渠道。她不能,也绝不敢直接禀告那惊世骇俗的“梦境预言”,那无异于自毁长城,但借力打力,旁敲侧击,在父亲心中埋下疑虑的种子,却是眼下最稳妥、也最有效的方法。

这日傍晚,天际最后一抹绯红的晚霞即将被墨蓝吞噬,相府内灯火次第亮起。沈清弦算准了父亲从衙门回府、通常在松涛斋独自用些清淡晚膳、继而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前的片刻宝贵闲暇,亲自在小厨房盯着火候,炖好了一盅晶莹剔透、润肺去燥的冰糖雪梨羹,用温玉盅盛了,稳稳地端在手中,来到了松涛斋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外。

廊下侍立的小厮见是大小姐,无声地躬身行礼,并未通传。沈清弦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只余下女儿家的温顺与关切,这才轻轻叩响了门扉。

“父亲,”她的声音透过门板,清越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婉,“女儿炖了盅梨羹,知您政务繁忙,喉间易干涩,特送来给您润润喉。”

书房内静默一瞬,随即传来沈文渊略显疲惫却依旧威严的声音:“进来吧。”

沈清弦推门而入,书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将父亲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她步履轻盈地走到书案旁,将手中温玉盅轻轻放在不碍事的角落,氤氲的热气带着清甜的梨香袅袅升起。她并未像往常一样放下便走,而是垂手静立在一旁,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清丽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忧色。

沈文渊刚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抬眼见到女儿未曾离去,且面带愁容,他那双洞察世情的锐利眼眸微微眯起,端起手边微凉的参茶,呷了一口,语气听起来平淡无波:“有事?”

沈清弦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语气带着几分不谙世事般的担忧与浅浅的困惑:“回父亲,女儿并无要事,只是……前两日应永嘉郡主之邀,过府赏画。郡主待人热忱,闲谈时说到近来朝中似乎为北境军饷、边关屯田等事争论颇剧。郡主言语间,似对户部王侍郎力主缩减用度、寸步不让的强硬态度……颇有些微词,还无意间提及,仿佛听到王侍郎私下曾有‘边将拥兵,非国家之福’的论调……”

她说到这里,适时地停顿,抬起眼,目光清澈地望向父亲,带着全然的依赖与不解:“女儿虽深处闺阁,也知将士戍边之苦,陆少帅更是国之栋梁。听闻此言,心中实在有些不安。父亲日夜为国事操劳,女儿恨不能分忧,只盼朝堂上下和睦,边疆稳固,陛下与父亲方能少些烦忧才好。”

她这番话,说得极有分寸。借永嘉郡主之口转述敏感信息,将自己置于一个偶然听闻、单纯关心父亲、心系家国的女儿位置,既点出了王明远对长风军毫不掩饰的敌意与那足以致命的攻讦之词,又丝毫不露自己对陆北辰的特殊关注,更未提及任何“预言”字眼,全然是一派符合她身份的天真忧国模样,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沈文渊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女儿的脸庞,见她神色坦然,眉宇间只有纯粹的担忧,并无丝毫闪烁或心虚,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几分,但久居官场养成的警惕并未消除。他沉吟片刻,方淡淡道:“朝堂议事,关乎国本,各方陈情,据理力争,本是常态。王侍郎执掌户部,总揽天下钱粮,统筹收支,谨慎些,量入为出,亦是其职责所在。这些事,错综复杂,非你闺阁女子所能尽解,听听便罢,莫要外传,徒惹是非。”

话虽如此,但沈文渊心中却已是波澜暗涌。永嘉郡主夫君是驸马都尉,身处宗室权力边缘,消息来源往往比许多朝臣更为灵通隐秘。她既对王明远有如此明显的微词,恐怕绝非空穴来风。“边将拥兵”这等诛心之论,近乎构陷,若真是王明远私下所言,其心可诛!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政见不合的范畴,直指核心的忠诚问题。看来,对王明远此人的动向,需得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更密切地留意了。

“女儿明白其中利害,定会谨言慎行,请父亲放心。”沈清弦乖巧应下,见父亲眸色深沉,知他已然听进心里,便不再多留,恭敬地行了一礼,悄然退了出来。她知道,以父亲的政治嗅觉与多疑性情,这点看似不经意的暗示,已足够在他心中投下一块石头。种子已然播下,只需静待合适的时机,它自会破土而出。

离开松涛斋那压抑的氛围,沈清弦并未直接回清韵轩,而是屏退了知书,独自一人转向了相府深处那栋飞檐斗拱、藏书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官面上的信息父亲自然会留意,但她需要更底层、更不易引人注意的细节。相府藏书阁不仅藏有经史子集,更有大量朝廷历年公报、官员履历档册、地理志略、风物杂记,甚至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档案副本,或许能从中找到王明远背景中不为人知的蛛丝马迹,以及他与北境、与长风军可能产生的、被忽略的关联。

管理藏书阁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仆,见大小姐深夜前来,虽有些意外,但也不敢多问,恭敬行礼后便退至一旁。沈清弦借口要寻几本前朝地方志阅览,用以临摹山水画作,轻易支开了老仆。偌大的藏书阁内顿时只剩下她一人,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淡淡防蛀药草的混合气息。

她凭借着记忆,在高达殿顶、排列得密不透风的巨大书架间快速穿行。她重点搜寻靠近西北角的几个书架,那里存放的多是近年的《邸报》汇编、官员考核评语摘要(虽只是公开部分)、以及各部院部分可公开的奏疏抄录。她纤细的手指快速掠过一本本或新或旧的册子,目光如电,搜寻着一切与“户部”、“王明远”、“北境”、“军饷”、“矿务”相关的字眼。

然而,公开的档案所能提供的信息终究有限且表面。王明远,琅琊王氏旁支,出身清贵,科举正途,履历清晰完美,从地方知县做起,政绩斐然,官声尚可,一步步凭借实干(或另有助力)升至户部侍郎,成为天子信臣。表面上看,与军旅出身、根基在北境的陆家几乎是两条平行线,并无直接交集。关于北境的记载,也多是大而化之的舆地概览、风土人情,对于军事布防、资源矿藏等敏感信息,讳莫如深。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噼啪作响,沈清弦的眉头越蹙越紧。难道真要一无所获?正当她有些气馁,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最底层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批前朝遗留的、无人问津的杂书。一册书脊破损、纸张泛黄脆化的《北疆舆地风物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费力地将它抽了出来,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她随手拍去灰尘,就着昏暗的烛光翻看。这本书年代更为久远,记载的多是前朝乃至更早年代关于北疆的杂闻轶事,许多内容荒诞不经。然而,在讲述北境山川地貌与矿产分布的一章中,她看到一段模糊的记载,提及几十年前,北疆黑水城以北的莽莽群山之中,曾偶然发现过一种极为罕见的寒铁矿脉,其矿晶呈暗紫色,质地奇特,传言若冶炼得法,可用于铸造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当年曾引得各方势力暗中探寻。但后来因矿脉似乎储量不丰、且位于极寒险峻之地,开采难度极大、成本高昂,加之当时局势变化,此事便不了了之,具体矿点位置因年代久远、记载散佚,已不可确考。

王明远……户部……钱粮……北境……罕见矿脉……寒铁……神兵利器……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词,在沈清弦脑中飞速碰撞、组合。一个模糊而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王明远对长风军的敌意,是否不仅仅源于文官对武将的猜忌?是否可能与北境某种不为人知的巨大利益有关?比如,这条传说中的矿脉?他力主削减边军粮饷,是否想以此掣肘陆家,甚至……为某些人暗中探查或控制矿脉创造机会?

这念头让她心惊肉跳,却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然而,这一切都还只是毫无根据的推测,线索太过渺茫,如同风中的蛛丝,无法串联成形。

看来,府内藏书阁的信息终究有其局限。必须借助外部更灵通、更隐秘的力量。

她想到了林嬷嬷之前发展的那些混迹于市井三教九流的眼线。是时候,给他们更明确、更危险的任务了。

回到清韵轩,已近亥时。沈清弦挥退侍候的丫鬟,只留下心腹林嬷嬷一人。屋内烛火通明,却更衬得窗外夜色深沉。

“嬷嬷,之前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新的进展?”沈清弦压低声音,单刀直入。

林嬷嬷面色凝重地摇头:“回小姐,关于那几位大人的喜好行踪、家宅琐事,市井间能打听到的也就那些浮于表面的消息,更深层的机密,恐怕非寻常市井之徒所能接触。至于那‘圆形亮物’,老奴吩咐人多方留意,至今仍是毫无头绪,如同石沉大海。”

沈清弦点点头,这结果在她意料之中。王明远位居高位,行事岂会轻易留下把柄?她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封好的、未署名的细小纸卷,递给林嬷嬷,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嬷嬷,将此令传于我们最可靠、嘴巴最严、且绝对与相府明面无任何关联的‘暗桩’。告诉他,暂停其他所有打探,集中全力,只查一事:户部左侍郎王明远,近半年来的所有异常行踪。重点留意:他是否频繁秘密接触方术之士、江湖异人?是否曾暗中派人或亲自查阅过有关北境山川地理、矿藏分布,特别是前朝遗留的舆图资料?其府中、别业内,是否有特殊形状、时常拿在手中摩挲把玩的玉件、金石之物?行动务必加倍谨慎,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可暴露行迹。所需银钱,可从我的私库中随时支取,不必报我,但每一笔开销必须有明确去处。”

林嬷嬷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重似千钧的纸卷,指尖微微颤抖,脸色变了几变。她深知此令的凶险,调查当朝三品大员,还是户部侍郎这样的实权人物,一旦泄露,便是泼天大祸!但她看着小姐那沉静如水却坚如磐石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将纸卷紧紧攥在手心,郑重点头,声音沙哑:“小姐放心,老奴明白轻重。这就去安排,定会万般小心。”

安排完这一切,夜色已深如墨。沈清弦挥手让林嬷嬷下去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她独自坐在窗边,感觉身心俱疲,太阳穴隐隐作痛,思绪却异常清醒活跃,如同在黑暗中燃烧的火焰。主动出击意味着将自身置于更大的风险之下,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但她已别无选择。命运的洪流已将她卷至漩涡中心,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她起身,吹灭了内室大部分烛火,只留书案上一盏孤灯,再次走向那处夜色中更显孤寂的院落——静心斋。或许,在孩子们那超越常理的感知中,还能找到更直接、更关键的启示,照亮前路更多的黑暗。

静心斋内,明月早已在乳母的安抚下沉入梦乡,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惊澜却依旧衣衫整齐,抱着膝盖,沉默地坐在临窗的炕沿上,怔怔地望着窗外被乌云半掩的、朦胧的月亮,小小的身影在清冷的月辉下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澜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沈清弦推门进去,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语气带着自然的关切。

惊澜闻声转过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亮,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静静地看着她,语气肯定:“娘亲,你有很重的心事,像……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沈清弦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试图掩饰,月光映照着她的侧脸,轮廓清晰而坚定:“是,娘亲在查一个人,一个可能对陆家、对边关、对很多人都不利的人。他很高,很瘦,可能常常穿着紫色的官服,在户部掌管着很多钱粮。”她依旧没有直接说出王明远的名字,想看看惊澜是否能凭借这种玄妙的感应,给出更直接的印证或新的线索。

惊澜闻言,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努力地思索着,小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接触不好记忆时的痛苦与挣扎神色,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紫色……很高的,放着很多书的架子……冷冷的,像铁锈一样的味道……还有……很多很多黑色的数字,在纸上爬来爬去,很吵,很乱……”

数字?账目?户部侍郎,自然终日与钱粮数字打交道。这模糊的感应,似乎与王明远的身份对得上。沈清弦的心微微提起。

“还有吗?关于他……打算做什么不好的事?或者,他身边有什么特别的人、东西?”沈清弦放柔了声音,耐心引导。

惊澜却猛地抱住了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恐惧:“……看不清……雾很浓……很多很多人在哭,在很冷很冷的地方,雪是红色的……有火……很大的火……还有……一只黑色的鸟,很大,在叫……声音很难听……”

黑色的鸟?乌鸦?还是某种不祥的象征?线索依旧破碎、充满象征意味,但那种毁灭与死亡的不祥预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扑面而来,让沈清弦的心也随之一沉。

她不忍心再逼问下去,伸手将微微发抖的孩子轻轻揽入怀中,一下下拍着他单薄的背脊,柔声道:“好了,好了,不想了。是娘亲不好,不该问你这些。不想了,睡吧,娘亲在这里。”

惊澜依偎在她带着淡淡冷梅香的怀抱里,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安静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小脸,在黑暗中望向沈清弦,极其小声地、清晰地说道:“娘亲,要小心……一个穿绿衣服的人。”

绿衣服?

沈清弦的心猛地一跳!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意象!是指王明远的同党?合作伙伴?还是另一个隐藏在更深处、需要防范的敌人?是文官?武将?还是内侍?

信息非但没有清晰,反而变得更加纷乱复杂,如同被打乱的拼图。但沈清弦知道,她主动踏出的这一步,方向没有错。父亲心中已埋下疑虑的种子,市井中最隐秘的眼线已如离弦之箭般撒出,对王明远及其背后势力的调查已然启动。接下来,便是极度考验耐心的等待,是步步为营的谨慎,以及……做好迎接更猛烈暴风雨的一切准备。

她抬头,望向窗外那彻底被浓云吞噬的、不见一丝光亮的夜空,目光沉静如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既然选择了主动出击,便要有斩断一切荆棘的觉悟,要有直面所有明枪暗箭的勇气。

王明远,无论你隐藏得多深,图谋有多大,我沈清弦,定要将你从阴影中揪出,将你的阴谋彻底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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