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双目圆睁,僵在原地,连支吾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面前人给自己的感觉,初遇时,他知晓她躲在旁边。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许是在看自己,又或者不是。
他未敢回头,只是书页上写的什么却再读不进去,直至被人叫走时,他默默松了口气,将身边的东西皆留下,若她想要什么,自拿去就是了。
被她所救时,除了惊讶,更多的是狼狈。
圭玉说他弱不禁风,他下意识便想反驳,只是对上少女好奇打量着的目光,他又莫名生出些奇怪的念头。
她是不是……将他看作是只兔子?
又或者是什么旁的东西,总之同他先前所想的并不一样。
他还以为她看着他那么久,是对他感兴趣呢。
圭玉要他写诗,明知公主会问责,他却并无什么后悔的。
只是难免有些挫败,到最后竟连个名字都未曾问到。
若对一个人开始在意,慢慢的,想的久了,就变成了困扰。
他告诉自己,若能想办法再见一面,了了那所谓的“救命之恩”,或许便能解决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
只是……
而今她便站在面前,目光落于他的身上,不加掩饰的好奇和令人无所适从的直白。
他从不会说薄情刻薄的话,却在此时很想说。
圭玉,你的傲慢如此天真,如此伤人,又如此……可怕。
偏偏他又说不出口什么回答,不能肯定,也不敢拒绝。
他呆呆地看着她,见到她朝着他弯眼笑了笑,眼尾是微微上挑的,狡黠的,戏谑的,像只小狐狸的。
他听到她开口说道,语气是难得的轻软,像是逗着什么。
“你既喜欢我,那定然愿意为我做些什么。”
“我想见虞听晚,南浔,你会帮我吗?”
他垂眸,错开她的视线,她的目的如此明确,甚至不肯多说一句引诱他的话。
她或许同太子相关,又或者是经公主宋元宁授意。
无论何种缘由,他都不该答应。
只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的心跳声盖过了他的理智,迫使他只能说出一句话。
“好,我带你去见她。”
﹉
城墙四合,前边御道青石铺就,两侧白玉镶边,再往前便是琉璃瓦,重檐歇山,东宫所在了。
马车过了掖门便不能上前,停于一旁。
还未等下人伸手去扶,圭玉便自顾自地下了马车。
已是冷冬,寒气铺满而来,侍女拿着手炉上前,恭敬递给她。
手炉鎏金雕花,上头镂刻着些吉祥图案,工艺精巧,女子所用居多,一看便是特意给她准备的。
圭玉笑了笑,并未去接,“南公子拿着吧,最近确是天凉,莫要着凉了。”
南浔无奈摆了摆手,那侍女便退后些,并未言语。
圭玉于前方有些,发尾挂着的银铃晃动着,他看了许久,快步跟上。
“圭玉姑娘同虞姑娘相熟吗?”
“救命恩人算相熟吗?若我和你算是相熟,那和她自然也一样。”
她这话说完,便见南浔停住脚步,神色挂上几分窘迫。
如此不堪逗?
圭玉扬眉,盯着他看。
南浔的脸红了红,错开她的视线看着前边,说道,“殿下最近正忧心虞姑娘的病情,并不肯外人接近,我也并无保证姑娘一定能见着她。”
“她生了何病?”
圭玉蹙眉,明明上次见着她,她瞧着并无什么异样。
南浔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尚不知,太医去瞧过,未查出原因,殿下忧心于此,便……也私底下寻了些民间医师去看,其中混杂进来一些道人,满口胡言,被陛下知晓后……”
圭玉接他的话,“太子被禁足至今也是因此事吗?”
她总如此大逆不道的直言,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南浔点头,“待再往前走些,姑娘可莫要再提这些事了,小心隔墙有耳。”
圭玉乖巧点头,自然答应,“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你只需将我带进东宫便是,如何见到虞听晚我自有办法。”
南浔默了默,他倒不是担心她连累自己,只是忧心她出事。
宫道悠长,圭玉随口同他搭着话。
“你可有重要的朋友成过亲?你们人一般会送些什么东西用作贺礼?”
她的话问得奇怪,南浔却未来得及深究。
“心意到了便好,圭玉姑娘说的可是谢世子?”
世子同公主之事先前闹得上京中人云亦云,最近他要娶侧妃之事自也受到许多人关注。
“朝辞?”圭玉摇头,“他得到的东西已太多,无需我送些什么,我说的是阿锦。”
南浔并不知她口中的“阿锦”究竟是何人,却也用心想了些寻常的贺礼形式同她讲着。
圭玉听得认真,待他说完后,忍不住说道,“可我平日里全靠阿锦养着,这些寻常之物便够了吗?”
“养着……?”南浔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并不明白她话中含义。
“是呀。”圭玉朝他眨了眨眼,表情很是理所应当,“自平川回来,我便一直在阿锦身旁吃软饭,并不曾去打听过这些玩意儿。”
“……”南浔无奈笑了笑,试探着说道,“那……下回我陪你去挑挑。”
圭玉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孩子性子好还上道,因而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东宫戒备森严,一片沉寂郁色。
待走近后,圭玉跟在南浔身边,未曾再开口言语。
守卫见来人是他,并未多做阻拦,只是警惕的目光时不时落于她的身上。
“南公子,太子殿下此时在前殿。”
南浔应声后,朝身侧圭玉低声开口道,“我去见殿下,你……”
“你且去吧,我等你回来。”圭玉出声打断他那些担忧的话,转身随侍女往偏殿走去。
南浔并不能完全放心,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后看了许久,才继续朝前走去。
﹉
圭玉随那侍女走了一路,悄悄打量来往人许久,莫名觉得这东宫内的人较之外边,似要更小心警惕些。
一个个走路时目不斜视,神色都不见得变化多少。
拐过角落时,她倏然停住脚步。
那侍女又往前走了一段,见未有人跟上,疑惑地回过头。
却并未见到圭玉其人。
她瞪大眼,忙往来处去寻,小声开口唤道,“姑娘?”
无人应声。
她紧张地于原处等了一会儿,实是寻不到人,脸色苍白惊惶许多,低着头不敢出声,往偏殿跑去。
圭玉隐着身形,看着她跑远后,朝着太子寝宫处走去。
待到了地方后,她却发现此处同她想的并不一样。
她还以为太子对虞听晚的安危那样在意,这寝宫外定是许多人看守,很难接近才对。
谁知不过寥寥几个宫女出入,并无亲卫在此。
她跟上一个宫女的步伐,随她一同往内走去。
穿过几处长廊,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着一身青色长裙,披着雪色缎面斗篷,青丝随意挽着,面容较上次见着时要苍白许多,失了些血色,却平添几分病气般的娇柔,看着真是风吹过便要散去了的。
圭玉走近了些,听到她在窗边同那侍女说话,语气很是温柔亲近。
“殿下今日在见客?前些日子入宫的那些医师,可有好好送回去?”
那侍女支吾片刻,低着头不敢言。
虞听晚叹了口气,并不为难,接过她递过来的暖炉,往屋内走去,“你不说我也知道,待殿下忙完了,你再来同我说。”
那侍女点点头,朝她行礼后松了口气,快步往外走去。
正好同圭玉擦肩而过。
圭玉思忖片刻后,见四下已无旁人,显出身形,往内走去。
她的步伐很轻,走近些便看见虞听晚坐在妆奁前,盯着镜子发着呆。
她悄不作声走至她的身后,轻捻起她耳侧的长发,感受到她的身体倏然僵硬,抬目惊讶看她。
“你……”
圭玉挑了挑眉,强按住她的肩,将她制在原地,低声说道,“许久未见,虞姑娘瞧着并不大好。”
惊诧过后,虞听晚迅速平和下情绪,并未挣扎。
“姑娘来此是特意寻我?”
“上次受姑娘所救,连句感谢之说都来不及说,你可先放开我,我并不会喊人。”
她语气诚恳,说的话也玲珑顺心。
圭玉思索片刻,放开了她。
她方才不过用了一点力,她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更苍白了些。
她皱了皱眉,手指贴向她的前额,“别动。”
虞听晚下意识闭眼,眼睫轻颤,不敢乱动。
过了一会儿,圭玉放开她,眉间皱得更深,上下仔细打量着她,“不似病气入体,有些奇怪……倒像是中了奇毒。”
虞听晚站起身,沉默良久后轻叹道,“姑娘如何知道?可是也去过熵留?”
“那是何地方?”圭玉想了想,对这个地方无甚印象。
虞听晚笑了笑,走至桌旁给她倒了杯热茶,热气将她苍白的脸色熏蒸得稍多了些血气。
“我的确身中奇毒,此毒源于熵留,极为隐蔽难探,宫中御医皆来看过,也不过说我气血慢慢耗竭,寻不出缘由。”
“未曾想……竟被姑娘看出来了。”
圭玉摇头,语气平淡,“我并不懂毒,也不懂什么医理,便是能查出,也帮不到你什么。”
她不知虞听晚命数如何,便是能帮,也不会主动去做。
虞听晚又沉默许久,神色泛上几分浓重的倦意,“姑娘特意来东宫内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来请教虞姑娘,先前意图刺杀你的那些人,太子可有查清楚?”
虞听晚摇头,并不隐瞒,“我所知也不多,只偶尔听及殿下和旁人商讨,说有了些线索,但具体如何并不知晓。”
“此线索同谢朝辞相关?”
“谢世子?”虞听晚蹙眉,又摇头,“我并不知……”
她神色坦然不似作假,圭玉的目光于她脸上停留许久,又道,“听旁人说虞姑娘救了太子一命,正因如此,他才对你情根深重,但见你身体如此……这体内的毒可与太子有关?”
虞听晚对上她的视线,嘴角竟噙出几分笑意,“便是救命之恩,姑娘也问得太多了。”
“哦?”圭玉弯眼笑笑,倏然靠近她,勾起她贴于颈间的一缕长发,说道,“那便不按救命之恩来算,于我而言……还是威胁更顺手些。”
靠近些,她身上便传来一阵独特的冷香,同药味混杂着。
“……”虞听晚僵在原地不动,无奈笑笑,“姑娘若想杀我,也不必等到现在。”
圭玉不语,伸手将她歪了些的发钗拨正。
“这毒的确同殿下相关……是我同人做的一桩交易,而今变成这般模样,一半以上也算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她轻咳一声,站起身,又道,“侍女稍后便会回来,殿下许是要寻我过去,姑娘随意,小心莫要被抓了去。”
“太子宋鹤顷……脾气并不好,若被他抓住了,可是要吃着苦头的。”
门口传来脚步声,圭玉往屏风后藏了藏。
果真同她所说,侍女过来,同她说道。
“殿下事已了了,姑娘可要过去?”
虞听晚点头,敛了敛身上的斗篷,随她一同往外走去。
圭玉从暗处走出,隐去身形,悄声跟了过去。
﹉
正殿内,太子宋鹤顷满目冷肃,而南浔坐于他的对面,面前棋子落定,他轻捻起下一颗。
待虞听晚的身影出现,宋鹤顷抛下手中的棋子,走至她的面前,伸手理了理她身上斗篷,手背贴了贴她的脸,说道,“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虞听晚垂眸,点了点头,规整地朝他行了个礼,他虽不喜她如此,但好歹现下有外人在。
宋鹤顷牵过她的手往主位处去。
虞听晚乖顺地随他而动,见着一旁的南浔,点了点头。
“殿下,先前入宫的那些医师,可有送回去?”
宋鹤顷的步伐顿了顿,语气随意,“问这些做什么?你就是往日里思及顾及太多,伤神伤身。”
她的手实是冰凉,他牵着捂了捂,并不见暖和些。
他的神色更加烦躁,眉也皱起。
他这般态度,那些人的下场恐怕并不好。
虞听晚轻咳,语气急促些,对他笑了笑,“殿下说的对,公主前些日子送了串念珠过来,说是其内菩提心,能结善缘,用作保平安用。”
“我这些日子带着,确是感觉心静许多,身体也舒缓不少。”
“我很喜欢,待天暖些,我也想去寺中给殿下求一串。”
宋鹤顷看着她眯了眯眼,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神色不见变化,语气却实在的缓和不少,“几个医师便能让你如此拐弯抹角说这么多,那下次当真要多寻几个入宫来。”
“你若当真好转,我自不会为难他们。”
南浔于一旁静坐着,听及他们的这番对话,也莫名松了口气。
太子极少听进人言,旁人说许多,也不如虞姑娘说几句。
幸得虞姑娘心善。
他垂目,却倏然感觉自己发间绶带往外扯了扯,他皱了皱眉,这室内也会起风吗?
圭玉的目光于宋鹤顷和虞听晚身上流转,走近些后,那股莫名的冷香竟更重些。
倒似不止虞听晚身上有……
难不成太子也中毒了?
她无法走的更近,便也不能进一步探查清楚。
南浔已起身,同太子告别。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他一块出了正殿。
一路走至偏殿,侍女见着他,迎上前,他温声开口道,“圭玉姑娘可在里边?”
那侍女面容苍白,垂着头不敢应声。
南浔不解,抬目看去,正好看见熟悉的身影走出。
他笑了笑,走上前,“我们回去吧?”
那侍女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后的少女,她,她分明未曾见到过这姑娘……
但人既回来,她也不用再受罚,如何看来都是好事。
圭玉随着南浔一同踏上宫道,空中已飘起翻飞的白絮,落于睫上,不多时便化作一滴晶莹。
她抬起头,视线被遮挡住些许,她的神思倏然恍恍。
原是落雪了。
阿容说祭祀礼后便会下雪,现已过去好几日,果真落雪了。
南浔垂眸看她,见她眼睫被沾湿些,呆呆地耷拉下来,他的心口一动,竟觉得此时的她相较于先前笑着,要更亲近些。
前方车舆驶来,是公主的车马。
白皙指尖轻勾起窗帷,目光落于他们二人身上,宋元宁笑了笑,见南浔看过来,调笑地朝他眨了眨眼。
“阿芜,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要慢些。”她伸出手,几片雪花便融于她的掌心,徒留一点湿润。
身侧人并不语,她侧目看去,只觉得他的神色比之外边翻飞的清雪还要更冷些。
她放下窗帷,遮挡住他的视线,又颇有兴致地开口同他说道,“他们二人瞧着也挺般配的,不是么?”
“君翊的婚期将近,可惜我这些日子出不得宫,阿芜呢?有何打算?”
“般配?”谢廊无轻嘲,语气平淡,“圭玉对人总是如此。”
“对你也是?”宋元宁挑眉接话。
只是车马向前,前路宫道冗长。
她再不曾听到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