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玉随着那人找到谢朝辞时,他正沉着脸站于马车旁同泊禹说些什么,见着她过来快步走上前。
“怎么回事?”圭玉看向马车内,正与蹙着眉的林锦书对上视线。
泊禹说道,“火势不大,从王妃房中蔓延开来,烧伤了王爷的右手,此事暂已压下,未传出去。”
谢朝辞颔首,看向圭玉时,目光在她唇上极浅的牙印上停顿片刻后,蹙眉更深,“师父先与林姑娘回去。”
见她面露不解,他耐下性子来解释道,“今日祭礼兹事体大,王府却无故起火,如何看来都是不吉利的,陛下对此十分避讳,因而此事不得传出。”
“母妃受惊,父王如今又受伤在身,我必须立刻回王府。”
圭玉思忖片刻后,又问泊禹,“可有查出起火缘由?”
泊禹摇头,“尚未查出。”
谢朝辞上了马,墨色束发高扬,垂眸看向他们,“该走了,泊禹,你先送她们回去。”
林锦书掀开车帷,朝圭玉伸出手,她今日为提灯一事也是专门打扮过的,此番模样如何都不方便在外逗留,“圭玉,我们回去吧。”
圭玉并未上马车,转而抬头看向谢朝辞,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谢朝辞笑了笑,脸上方才冷意皆散,平添几分张扬肆意,“好。”
圭玉点头,看向满目愁容的林锦书说道,“阿锦,你先回去。”
话已说到这份上,林锦书叹了口气,放下车帷。
圭玉骑上泊禹的马,谢朝辞就在前方不远处,她方才动身便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她皱着眉抬头看向高阁处谢廊无本应该在的那处,却只看见窗口空荡荡。
并无人影。
﹉
王府内一片诡异肃静,下人们快步行动着皆不敢抬头出声。
谢朝辞一回来,这气氛莫名更凝重许多,叫人待久了实在喘不过气来。
“殿下。”管事见着谢朝辞立刻跪下,声音发着颤。
“医师可来了?”谢朝辞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管事不敢抬头,颤得更厉害许多,支支吾吾着说道,“医师已在了,但王妃不准我们靠近王爷……”
“还有……还有……”
“还有何事?”谢朝辞神色不耐,想直接走却又嫌他跪在这里碍事。
“还有……太子殿下的人先前来过了……在起火的屋内找着了这个。”他摸索着袖口将东西拿出,恭敬举起。
圭玉本对他们说的这些话并不感兴趣,但见着那把短刃却觉得有些眼熟。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上下抛了抛,那管事悄悄往后挪了挪,生怕扎着自己。
“和先前对虞姑娘动手的那人所用的那把样式相同。”确认了之后,她将东西递还给谢朝辞。
那管事始终低着头,不敢接话。
圭玉皱了皱眉,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都说太子对那虞姑娘情深义重,但凡同她相关的事半点不可能让步。
而今让着管事带着这把短刃来找谢朝辞,又是存着什么心思?
她晃了晃脑袋,觉得想多了便有些累,干脆不想了。
谢朝辞看着那把短刃,神色沉了沉。
此时还是王妃那处更重要些,旁的只能稍后再议。
管事见他未有连带责难他的意思,这才舒了口气。
谢朝辞刚欲离开,又倏而想起什么,对他说道,“兄长那边可无事?”
“方才有人去看过了,公子无事,火势并无波及到那边。”
圭玉惊讶地睁大了眼,果真王府内不可能轻易放谢廊无出去,那他又是如何瞒过众人的?
他此时分明不可能在府中。
瞧见她的神色不对,谢朝辞挑眉问道,“怎么了师父,可是有什么不对?”
圭玉摇头,有些心虚,未说什么。
“我要去母妃那边一趟,师父可否等等我?”
圭玉点点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沉思了片刻后,隐去身形悄悄跟上。
王妃的房门前,六七个医师跪在一旁,头也不敢抬。
嘴中皆念叨着什么“恕罪”、“饶了小人吧”。
谢朝辞冷着脸将一个人一把拉起,问他,“出了何事?为何都聚在这里?”
那医师连连摆手,见着来人是世子又不敢挣扎,只哀声求饶,“殿下,殿下,你可算来了,我不过进去片刻便被王爷踢了出来,实是不敢再造次啊!”
谢朝辞松开手,他便向旁处跌去,方才稳住身形,又迅速跪了下来。
“母妃,你可在里面?”
一连敲了几声,皆无回应。
谢朝辞一脚将门踢开,往里走去。
后头的医师们面面相觑,不过一瞬通通埋下了头,皆不敢往里看。
李婵衣头上发髻垂落,金钗歪得不成样,往日里的平和端庄皆不见,见到谢朝辞进来,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忙朝他这边跑来。
“君翊!君翊!救救我,君翊,阿瑜他疯了!”
谢朝辞疾步上前接住她,抬头看去,一身锦服的王爷坐在床榻上,面容扭曲,眼中是明晃晃的痛恨与惊恐。
“母妃……”谢朝辞咬着牙将李婵衣扶正,说道,“母亲慎言,外头许多人在。”
李婵衣抽泣几声,听得他的话才恍然清醒些,连连点头。
“父王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李婵衣打了个寒颤,小声说道,“今日我和他同在屋内时,油灯倏然打翻了去,那火信子便像是长了眼的蛇一般,便直朝着他的手烧去。”
“下人将火扑灭后,我忧心出事,便立刻唤来了医师。”
“怎料伤口刚处理好,王爷他……他就……”李婵衣咽了口口水,神色颓靡,“他便硬要说在火中瞧见了容明意!”
她的语气愈发急促,脸上痛恨的神情也就愈发重,“她都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我上前想安抚王爷,他却突然像是将我视作了那个女人,直直冲过来便要掐死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依旧心有余悸。
谢朝辞皱着眉听她说完后,独自一人走到谢瑜的面前。
他轻声开口试探,“父王,我是君翊。”
谢瑜抬头看了他许久,茫然一瞬,倏而倒于床上,再无了动静。
谢朝辞连忙去探他的气息,又唤外面的医师进来,确定了只是昏迷了过去暂无大事,才松了口气。
将旁人赶出房间后,他扶着李婵衣,温声说道,“母亲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李婵衣点点头,面色依旧不好看,半步不敢离他。
门被轻带上,屋内便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
圭玉走上前,看着床上人发青的额前,手轻搭上去。
不多时,谢瑜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从中探出一缕缕微不可察的黑丝。
圭玉蹙眉,这个气息……明明是浓重的怨气。
她于原处等了一会儿,听见门被轻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她隐于一侧藏了藏,看向来人,不过一眼便就睁大了眼。
居然是谢廊无。
他走至谢瑜的床边,静看了他一会儿,倏而朝他伸出了手。
圭玉见机抓起桌上的物件便往前抛去。
“谁?”
他侧身躲过,因而茶盏并不能中。
圭玉从暗中走出,冷眼看着面前的“谢廊无”,说道,“你是何来的怨鬼?”
他的身形顿了顿,似是不甘心用这副面皮面对她,片刻后便露出了真容。
圭玉打量着她,一眼便看出她那遮挡于黑色兜帽下的脸上的痕迹,是被弱水所灼。
她惊疑开口,“你先前被丢进去过?居然还能出来,当真稀奇。”
她记得这怨鬼,先前在平川的时候便同她动过手,真没想到在这里竟还能遇上。
还化作了谢廊无的模样……
云娘抬起头,她的面容皆毁,其上瘢痕似是被丢进滚烫的水中一层层烫出来的,瞧着极为可怖。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女,声音低沉喑哑,“圭玉,你为何要挡在他的面前?”
圭玉挑了挑眉,她竟认得自己。
她的声音阴冷,像蛇一样带着难听的嘶哑声,提及谢瑜,满心都是愤恨厌恶,甚至连看向圭玉的神情都带上了埋怨与恨。
“你明明知晓公子和容小姐是如何被他所害,为何现在还要挡在我的面前!”
圭玉的瞳孔波动一瞬,果真是同阿容有关之人……
她强压下心底的情绪,平淡应她的话,“你既已鬼,应当主动断绝此生恩怨才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变成这怨鬼模样,对活人动手。”
云娘大笑出声,面容更加扭曲难看,周身阴气一股脑地铺向前,欲将圭玉和谢瑜一齐笼罩在内。
圭玉下意识便要去摘发尾的银铃,却不知为何在将要行动时,心口微滞并未去动,只是伸手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她。
“这个男人分明一无是处、贪婪懦弱,却生来居于高位,拥有了太多不该拥有的。”
“圭玉,圭玉!你何等冷漠无情,同公子相处那样久,却依旧能冷眼看着这些!”
“难道你心里没有半点在意他吗!”
圭玉垂眸,放开了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劝道,“命数不过就是如此……阿容他如今还活着,就很好。”
“命数……”云娘怪笑出声,语气却又莫名颓靡下来,“命数叫人翻身不得,短短几句话,便轻言断下一个人的所有。”
“小姐是如此,阿容此生……却也只能如此了吗?”
她茫然退后,于一旁怔怔地盯着她,似乎很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圭玉茫然抬眼,旁人与她皆无关系,她生来便是妖是鬼,她并不是人,又如何能去公正地讨论人的命数。
因而她的话总是轻易,总是漠然。
但若是提及谢廊无……她却不太愿意了。
她分明已经给了他一次活下去的机会,而今却还要眼睁睁地看他束缚于“命数”二字吗?
她给不出答案,云娘便失望地低下头,面容上的瘢痕灼灼,竟有烧着的意思。
圭玉本可以将她带走,送至鬼差手中,却只是无言看着她消失在原地。
她于一旁坐下,盯着床上的男人,心中久久不能安宁。
又过了好一会儿,谢朝辞走进屋内,见她竟然在此,惊讶地开口说道,“师父怎么在这里?”
圭玉摇了摇头,并不想再待在这里,边往外走边同他说道,“他无事了,休息几日便好。”
谢朝辞欲拉住她,但她并无回头的意思,他看向床上的人,终究还是未去追她,唤下人将医师叫过来再瞧一遍。
圭玉穿过长廊,看了看外边的天色,想着要不让谢廊无派人驾马将她载回去。
她实是有些累,不愿再骑马了。
她碎碎念着往前走,倏而抬头,面前庭院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走过。
白玉簪,疏冷的眉眼,视线轻掠过她后未做半分停留。
好似两人从来不曾相识一样。
圭玉愣在原地,默默看着他走远,也未曾开口。
她知道,面前的那个并不是先前的怨鬼。
确是谢廊无本人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