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如涯等到圭玉二人时,已过寅时。
圭玉走在谢廊无前方,看到蔺如涯自觉放慢了脚步,于他面前安分行了个礼。
“叔父”
蔺如涯少见她这般乖巧模样,意外地挑了挑眉,直至看到她身后的人时,才又敛起神色,问道,“你明日便要启程?”
谢廊无颔首,应声,“是。”
蔺如涯皱了皱眉,视线从圭玉的脸上移开,多少有些年纪大了的缘故,今日谢廊无出行多久,他便在此等了多久。
候至现在,竟也莫名觉得胸闷气短,身体大不如前了。
他闷咳一声,喉中灌进一道冷风,声音沙哑许多,“圭玉,你来此处多久了?”
圭玉茫然抬头,思忖片刻后,说道,“三月有余。”
“你究竟是友人托孤而来,还是独独为了今日?”他正了正神色,沉声道,“我同你说了许多,以你这样的性子,若非要前去上京,恐怕有去无回,你可有听进去半点?”
圭玉默了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带着已故之人的信物前来投奔蔺如涯,不过是月轮回他们给她安个合理身份而做的小把戏。
细细想来的确漏洞百出,好在凡人向来愚钝,一切进展十分顺利。
而今被他拆穿,圭玉哑口无言,竟莫名生出些无措来。
蔺如涯有许多话想说,胸口怨气并不少,自打收留圭玉后,先前她闯的祸一桩桩一件件,还算在他的掌握之中。
而如今离家几日,半句不言便又要离家,此时更是归期不定。
再见许是真的遥遥无期。
他重重叹了口气,旁的责怪的话又再说不出口,只摆了摆手,无奈道,“阿芜,你先出去,我要同她说说话。”
谢廊无未动,看向一旁的圭玉,见她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才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先行出去。
现下只余他与圭玉二人,蔺如涯的话便说得直白许多,“你明日当真要同他们一块走?”
圭玉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问他,“我并非你想得那般柔弱无能,你为何如此忧心我?”
她未说出口的话是。
他们相处不过三个月,她自认并不讨喜,蔺如涯平日对她责怪教导居多,可见并不多喜她。
凡人将责任看得重,或许他也是这样看她。
至于离别再正常不过,实在不值得反应如此大。
蔺如涯见她神色茫然天真,冷嗤一声,“你的确并不柔弱无能,只是性格乖张顽劣,人见了便要嫌,我若不忧心你,恐怕你在外便要惹恼许多人。”
“到时候要真混的过不下去了,岂不是还得跑回平川来投奔我?真真是污我名声!”
这老头嘴毒,惯会造她的谣!
圭玉怨怼地瞪了他一眼,就差上前揪他的头发了。
蔺如涯又冷哼几声,看她衣裙皆脏,狼狈模样,想来这几日在外应当也受了不少委屈。
他冷着脸问道,“既已要走,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真要拉着我抹半天的眼泪不成?我这把年纪熬过今夜可真再折腾不动了。”
他方才看出她的意图,叫他将谢廊无支开,想来是有什么话想单独与他说。
圭玉弯眼,笑眯眯地说道,“叔父曾经官拜高位,缘何辞官来此?难不成当真是因为年纪大了便思念故居水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
蔺如涯没想到她突然会说起这些,沉默片刻后,无奈道,“小鬼灵精,你问这些做什么?当真要去上京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成?”
圭玉鼓起脸,上前几步,于他身侧坐下,软声道,“若真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未尝不是。”
“只不过……我对于高位权重并不感兴趣。”
蔺如涯认真看着她,又听到她继续说道。
“听闻蔺太傅学识通古今,精修国策书论,我想求一份安身之则,叫我能对当今形势了解一二,我所言这些,只是想保住一个人。”
“谁?”
圭玉未应声,只睁着亮晶晶的眼盯着他。
“圭玉啊……”蔺如涯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假思索道,“就你这脑子,可也要学让人站个立场出来?”
“就算真要如此……可也要想清楚才是。”
他的神色复杂,圭玉看不太懂,却也品出他话里有话,只是具体意思却叫人难以猜出。
她向来不喜欢猜谜。
蔺如涯虽嘴上教训她,还是当着她的面,当真研墨动笔写了起来。
圭玉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叹气,回去恐怕还得多学习学习,不然如何看得明白。
一刻钟后,蔺如涯将物件交予她的手中,见她接过,开口又道,“我先前看中阿芜其人天赋,想要将他收入门下,辞官前忧心他浸染在上京那处失了心性,折了风骨,便邀他与我同行。”
“他并未答应。”
蔺如涯看向天边月色,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如镜中花,水中月,若你所求并非是他,就离此人远些,莫要与之为敌。”
“也莫要真叫他惦念上你。”
圭玉听得半懵半懂,倏而皱起眉,咬牙切齿地僵硬地说出一句。
“我喜欢阿容,我,我喜欢……”
蔺如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还未思忖明白这话中“阿容”究竟是何人。
便见圭玉额前滴下冷汗,苍白着小脸朝他行礼,语气发颤,“人,你可要活得久一些,我会回来看你的。”
“……?”蔺如涯被她气笑,如此没有礼数,满口胡话说得什么!
只是……
他看着圭玉的背影,摇了摇头,轻声叹气。
“圭玉啊……”
﹉
圭玉一出来,便看到等在一旁的谢廊无。
月下清雪玉树,他自幼便生得一副讨喜的好模样。
圭玉于暗处观察着他,忽而生出些疑虑,幻象中的阿容总归同现实不同,只是不知道,人的心性是否也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她从前不管如何也不愿将他想得太坏。
只是……若他当真别有异心,可又真的会碍着谢朝辞之事?
圭玉蹙眉,先前有人逆天道替谢朝辞改名,那牵的线便在阿容身上。
她以那具妖身才堪堪保住他,已是十分不易。
可若他当真同她所想不同,她可当真能毫无顾忌地出手?
圭玉晃了晃脑袋,将纷乱思绪通通甩开。
不知何时,谢廊无已行至她的面前,见她发呆,看向她手中所持之物,说道,“要给朝辞的东西,师父已拿到手了?”
“……”圭玉下意识将东西往身后藏了藏,他在面前靠得如此近,让她的动作几乎无处遁形。
他如何知晓……
谢廊无将她的反应看得分明,却并无再谈及其他的意思。
圭玉见他转身,偷偷松了口气,跟上他。
一路无言,他并未回头。
圭玉明明是跟在他身后,却莫名有种被牵着线的感受。
她抚了抚胸口,只觉得靠近他便心跳加快许多,思绪也跟着混乱起来。
但又生不出半点离开的意思。
路过那处清水潭,水中朱衣鲤许久未见着她,一看到她过来,便跳出水面传声与她。
“圭玉大人!圭玉大人又回来看我了?”
圭玉停下脚步,站在一侧,看着它。
潭水清澈倒映出她的身影,少女神色略呆滞,一双黑目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瞳孔中倏而倒映出一抹极艳丽的殷红。
朱衣鲤跳出水面,鱼尾打在她的手背,从她的掌心滑落。
圭玉眨了眨眼,胸口郁结皆散,伸手便想去抓那尾灵鱼。
仅一瞬间,朱衣鲤又一头扎入潭底,不肯再露面。
“圭玉,你又要去何处?”
耳边声音清冷,语气莫名,叫圭玉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谢廊无的视线。
圭玉轻蹙眉,目光下移,隐约间可见他皙白手指上方挂着的一道银光。
她想了想,说道,“明日辰时便要启程,阿容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唤人去置办一二?”
“并无。”
“是么……”圭玉歪头看他,漫不经心道,“可我要回去休息片刻直待天明,阿容也要同我一道,时刻盯着我么?”
“自然。”
谢廊无目光沉沉看着她,神情平静未有半分不自然,“师父在我眼前,我方能安心。”
“这不合礼数!”圭玉十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道,“你往日不是常提醒我这些——”
“师父又何曾听过?”谢廊无轻笑了笑,眉目间的疏离如同冰融雪化,“阿容所得不多,师父已尽得所有,我自然不肯轻易放手……”
“总要看紧些才好。”
﹉
辰时,谢朝辞一行人已驾车于蔺府门前等候。
他今日未骑马,昨夜也未曾阖目,神色冰冷不见半分缓和。
圭玉出来时见着他的模样,还以为他中了邪,就差当场给他算上一卦了。
她看向面前车马,较之先前多了不少,随侍中穿插着不少林府之人。
本来阿锦还是选择了前去上京,先前种种代价不过昨日泡影。
未改变分毫。
圭玉还未开口问面前人有关林锦书之事,便见一侧马车帷帐展开,于内处露出一道熟悉面孔。
她睁圆了眼,一时之间呆在了原地。
林锦书神情疲惫,面色并不好看,表情却意外轻松,她无奈地拍了拍那人的手,温声说道,“一路奔波艰苦,无霜可再睡会儿。”
林无霜抬眼往外看,盯住那边的圭玉,轻勾了勾唇。
“是,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