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这是一种比南极冰原更纯粹、更彻底的死寂。
“蝠鲼”微型潜航器像一头被剔除了骨骼的软体动物，悄无声息地悬浮在冰海之下两百米的深渊中。
这里是光无法抵达的国度，一个被永恒黑夜统治的王国。
应急的幽绿色灯光取代了柔和的白光，将狭小的舱内映照得如同一个深海的囚笼，光线在布满划痕和凹陷的金属内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鬼魅般的影子。
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汗水的酸腐味以及设备过热后散发出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代表着死亡与失败的气息，浓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潜航器之外，是真正的虚无。绝对的黑暗与绝对的寂静，仿佛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
偶尔，有一头巨大的、发光的未知生物会像幽灵一样从远处缓缓游过，它身上那些幽蓝或惨白的光点，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非人造的动态。
它们对这艘闯入其领地的钢铁造物毫无兴趣，只是用一种亘古不变的、冷漠的眼神，瞥上一眼，便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在这片古老的、冰冷的海洋面前，人类的生死搏杀，渺小得如同尘埃。
维生系统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嗡鸣，像一首为亡魂谱写的催眠曲，除此之外，再无他声。
幸存者四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各自蜷缩在舱内的角落里，与这钢铁的棺材融为一体。
陈平一动不动地坐在战术席位上。他没有处理自己身上那些被冲击波划出的细小伤口，甚至没有理会额角一道正在凝固的血痕。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紧紧地、死死地抱着林世安留下的那块战术平板。
平板的屏幕已经在爆炸中碎裂，像一张黑色的蛛网，但那蛛网上浸染的、已经变为暗红色的血迹，却依旧刺目。
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边缘那个被激光蚀刻的“01”编号，仿佛想从那冰冷的金属上，寻回一丝最后的温度。
那触感，粗糙、冰冷，又带着一丝黏腻的血腥，像是在触摸一块从地狱里带回来的墓碑。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
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锐利与决绝的眼睛，此刻，像两口被掏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光线照进去，没有反射，只有被吞噬的虚无。
在他的脑海里，两个世界正在疯狂地撕扯、碰撞。
上一秒，还是林世安那张被火光映照的、决绝的脸。他听见自己野兽般的悲鸣，看见那个坚定的背影被爆炸的火海瞬间吞噬，撕成碎片。那滚烫的气浪，似乎至今仍在灼烧着他的皮肤，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下一秒，画面猛地切换。
是临江小筑里，那盏暖黄色的落地灯。是顾小芬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用浅蓝色的柔软毛线，编织着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婴儿袜子。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巧，棒针在她手中翻飞。她抬起头，眼睛里含着泪，却努力地对他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那你早点回来。”
“宝宝……和我，都在家等你。”
“我们的袜子……还没织完呢。”
“不……”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陈平干裂的嘴唇间溢出。他猛地闭上眼，但那两个画面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眼睑内侧。极致的毁灭与极致的温暖，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像两把锋利的刻刀，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反复切割、凌迟。
（林队长……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的……）
（小芬……我答应过你……要回去的……）
（我答应过的……我答应过的……）
承诺，此刻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将他钉死在负罪感的十字架上。
舱室的另一头，秦品正用单手，处理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没有了麻药，每一次用镊子探入皮肉，夹出嵌在里面的弹片或碎冰，都带来一阵让他全身肌肉痉挛的剧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的额头滚落，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但他一声不吭。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一块备用绷带，将自己所有的呻吟和嘶吼，都吞回肚子里。绷带很快就被鲜血和唾液浸透，变成了深红色。
他知道，他是这里除了陈平之外，唯一一个脑子还清楚的人。他不能倒下，他必须保持清醒。他必须把大家带回去。
带着……把幸存的人，带回去。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这冰海的海水更冷。
剩下的三名“冰刃”队员，代号02、07、11，则像三尊破损的雕像，靠在舱壁上。02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骨折了，剧痛让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07的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依旧有暗红的血迹缓缓渗出，在幽绿的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只有11号看似完好无损，在一旁擦拭着自己的突击步枪。
他们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虚空。
07的腿偶尔会因为神经的抽搐而带来一阵剧痛，他会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但立刻，他就会因为更深的愧疚而紧紧闭上嘴，仿佛任何声音，都是对那些永远留在了冰原上的兄弟们的亵渎。
在这座漂浮的钢铁棺材里，悲伤是如此的沉重，以至于连哭泣都成了一种奢侈。
“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片死寂！
红色的警示灯在幽绿的舱内疯狂闪烁，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光影在他们脸上快速跳跃，如同死神的狞笑。
“怎么回事？！”02号队员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恐。
秦品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一个箭步冲到主控制台前。当他看清屏幕上跳动的红色警告时，瞳孔骤然收缩。
“不好！是主能源系统！”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嘶哑，“我们在基地外被电浆炮击中时，外部能源吸收板受损了！能源一直在泄露！”
他手指飞快地敲击着，调出能源数据。那条代表剩余能源的绿色曲线，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断崖式下跌，像一道坠入悬崖的瀑布。
“剩余能源……仅能支持维生系统和基础推进！我们到不了接应点！”秦品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绝望。
舱内，刚刚才因为麻木而稍稍平复的气氛，瞬间被这新的危机撕裂。绝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潜航器外，一头巨大的座头鲸恰好从上方经过，它发出的悠远而神秘的歌声，穿透了厚厚的钢铁船体，幽幽地传来。那本应是天籁之音，此刻听在四人耳中，却像是为他们的葬礼奏响的哀乐。
陈平依旧抱着那块平板，但他的身体，在警报声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该死！”秦品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切换到备用能源！关闭所有非必要系统，包括主动声呐！”
“关闭声呐？那我们不就成了瞎子？”02号队员急道。
“总比变成海底的垃圾好！”秦品吼了回去，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依旧精准地执行着操作。
潜航器内，所有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几块微弱的备用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维生系统的嗡鸣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停止的“滴答”声。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恐惧。他们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空气中那股血腥味，在黑暗中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几乎要让人窒息。潜航器外，那些发光的浮游生物汇聚成的光带，像一条条流动的银河，无声地划过舷窗，将舱内四人的剪影，映照得如同地狱里的囚徒。
秦品死死地盯着那片模糊的声呐屏幕，上面只有一片代表着“未知”的杂乱雪花。他驾驶着潜航器，凭借着记忆和地图，在漆黑的深海中，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盲目前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逼疯时——
“嘀！嘀！嘀！”
声呐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微弱的光点！
它们很小，但移动速度极快，正从他们的后方，呈扇形高速逼近！
“海蛇！”秦品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是田中健的‘海蛇’无人猎杀潜航器！他们锁住我们了！”
“海蛇”是田中健旗下军工企业研发的微型猎杀武器，体积不大，火力也不足以击穿“蝠鲼”的装甲，但它们速度快，机动性强，装备有高精度追踪系统和微型鱼雷。
它们的目的不是击沉，而是追踪、骚扰、消耗，直到猎物能源耗尽，或者被逼入绝境。
“他们……他们要活捉我们！”02号队员的声音在颤抖。
“不，”秦品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他们只是想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直到把我们……玩死为止。”
话音未落，潜航器猛地一震！
“轰！”
一枚微型鱼雷擦着潜航器的外壳掠过，爆炸的冲击波让整个舱室都剧烈地摇晃起来。舱顶的几颗螺丝被震松，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陈平的身体被狠狠地甩在舱壁上，后脑勺撞在金属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焦距。他看着屏幕上那几个代表着死亡的、不断逼近的光点，看着秦品因为剧痛和紧张而扭曲的脸，看着02号队员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像是生锈齿轮转动的声音。
“……我能……做什么？”
这是他从冰原上回来后，第一句主动说出的话。
秦品没有回头，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躲避和寻找生路上。他听到陈平的声音，身体微微一震，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
“活下去！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和我们一起活下去！林队长用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你在这里当一具尸体等死的！如果你想让他死不瞑目，就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是怎么逃出去的！”
林队长……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陈平的心脏。
他看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的光点，又看了看自己怀中冰冷的战术平板。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了一个空的战术席位前。他什么也做不了，但他选择睁开眼睛，和剩下的兄弟们，一起面对这场追猎。
又一次剧烈的爆炸冲击波让潜航器内部电路火花四溅，主控制台瞬间黑屏大半！秦品疯狂地敲打着键盘，但毫无反应。
“该死！主导航系统宕机了！备用系统也受到了干扰！”
秦品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绝望，“我们现在是又瞎又聋！只能靠惯性漂流了！”
潜航器彻底失去了动力，像一片无助的叶子，在漆黑的深海中缓缓旋转。
而声呐屏幕上，那几个代表着“海蛇”的光点，正在不紧不慢地逼近，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完了……”02号队员绝望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陈平，突然动了。
他没有走向控制台，而是闭上了眼睛。
在他精神的世界里，那片撕扯着他的、由冰原爆炸和临江小筑组成的黑白电影，正在被一种更古老、更底层的感知所覆盖。
“机械灵犀”，被动启动了。
这不是一种神力，而是一种极致的、超越常理的共情。
他能“听”到这台钢铁造物的悲鸣。他能“感觉”到，潜航器外壳上每一道因爆炸而产生的细微裂痕，能“听”到内部电路中那些被烧毁的芯片发出的最后哀嚎，能“感受”到备用能源那微弱但坚韧的脉搏，像一颗濒死的心脏。
更重要的是，他能“听”到外界。
在这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他的感知像无形的触手，延伸了出去。
他“听”到了“海蛇”推进器发出的高频声波，那声音像毒蛇吐信，充满了恶意。
他“听”到了远处那座巨大冰山在水流中发出的低沉共鸣，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呼吸。
他的大脑，在瞬间变成了一台最精密的生物计算机。
潜航器的结构图、能源线路图、损伤报告……所有他曾经看过的资料，此刻都自动浮现，与他的感知数据交织在一起。
“左舷三十度，备用能源管线有冗余接口，可以绕过主控制台，直接给姿态调整引擎供能。”
“外部声呐阵列的七号传感器还没完全损坏，它的物理反馈……很微弱，但我能‘感觉’到。”
“前方八百米，冰山下方，有洋流异常的扰动，不是裂缝，是一个被冰层覆盖的、中空的洞穴！海蛇的声波在那里会形成反射盲区！”
陈平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里，此刻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冷静到极点的光芒。
他没有时间解释，一个箭步冲到秦品身边，一把推开他，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备用控制面板上快得出现了残影！
“你在干什么！”秦品大惊。“闭嘴！看着！”陈平低吼道，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金属般的质感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绕过了所有复杂的操作系统，直接调出了最底层的代码界面。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一行行代码如瀑布般流淌。
他不是在操作，而是在与这台机器“对话”。
“接入七号传感器物理反馈……过滤杂波……构建三维声呐模型……”
“重新规划能源路径……旁路姿态调整引擎……百分之三十五功率……三秒后启动！”
秦品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平完成了一系列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操作。
这已经不是技术，这是艺术！
“嗡——”潜航器轻微地一震，像苏醒的野兽，重新获得了动力。
虽然没有主引擎那么强劲，但足以让他们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
同时，陈平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由无数绿色光点构成的、粗糙但清晰的三维地形图！
那正是他用七号传感器的物理反馈，“听”出来的周围环境！
“那边！”陈平指着地图上一个巨大的凹陷区域，“进去！那是我们的藏身之处！”
秦品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被决绝取代。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推动操纵杆，潜航器在水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朝着陈平指引的方向，全速冲去！
“海蛇”们立刻跟了上来。
潜航器像一条被鲨鱼追逐的鱼，疯狂地向前冲刺。
身后，鱼雷爆炸的冲击波一波接一波地传来，整个潜航器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舱内的金属疲劳地呻吟着，各种警报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乐。
“前面就是冰缝入口！”秦品大吼。
那是一个隐藏在巨大冰山底下的、狭窄的黑色裂口，看起来就像深渊张开的大嘴，里面深不见底，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冲进去！”
“蝠鲼”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潜航器内，再次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他们只能依靠外部摄像头传回的、被无数雪花干扰的模糊影像，来判断前方的路况。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由冰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
巨大的冰柱从上方垂下，像魔鬼的獠牙，在摄像头的微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狭窄的通道仅能勉强容纳潜航器通过。
他们能清晰地听到，潜航器的外壳与两侧的冰壁摩擦时，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挤压成一团废铁。
冰壁上，冻结着千万年前的气泡，像一颗颗透明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早已灭绝的远古空气，冷漠地注视着这几个闯入的、渺小的生灵。
每一次转弯，都像是在赌博。每一次与冰壁的擦肩而过，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海蛇”的追击，在狭窄的冰缝中受到了限制。它们不敢轻易跟进来，只能在外围徘徊，试图封锁出口。
他们暂时，安全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们迷路了。”秦品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在这片没有任何地图的冰缝迷宫里，他们就像一只无头苍蝇。
时间，再次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剧烈的急转弯中，潜航器狠狠地撞在了一块从侧面伸出的冰锥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
“啊！”
07号队员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他的身体被狠狠地撞在仪器的一角，刚刚才止住血的腿部伤口，瞬间崩裂。鲜血，像决堤的洪水一样，透过厚厚的绷带，汹涌而出，瞬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07！”02号队员惊恐地扑了过去。
陈平也立刻冲了过去，他撕开自己的衣服，想用布按住07号大腿上那个狰狞的伤口，但鲜血却像拥有生命一样，从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温热的液体，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那黏腻的触感，让他几乎要发疯。
“没……没用的……”07号队员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嘴唇开始发紫，眼神也开始涣散。他看着陈平，看着他那张沾满了自己鲜血的脸，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陈总……”他抓住陈平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别……别怪队长……是我们……自愿的……替我……替我多看一眼……嫂子……还有……还有没出生的……小少爷……”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抓着陈平的那只手，渐渐变得冰冷。
那双曾经闪烁着坚毅光芒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
舱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连压抑的抽泣声都没有了。
陈平跪在地上，抱着07号队员渐渐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在为又一个逝去的生命，敲响丧钟。
他没有哭。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东西。
那不是火焰。
火焰，是温暖的，是明亮的。
而他眼中燃起的，是比极地冰海更深、更冷的，一种凝固的、纯粹的仇恨。
他轻轻地，将07号队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然后站起身，走到了秦品的身后。
“继续开。”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秦品通过后视镜，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让秦品感到一阵从脊椎升起的寒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重新启动了潜航器。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当秦品驾驶着伤痕累累、几乎快要散架的“蝠鲼”，终于冲出冰缝的尽头，看到海面上那抹微弱的、象征着黎明的晨光时，所有人都虚脱了。
他们……逃出来了。
前来接应的“破冰者”号，已经等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浮冰，在晨曦中像一块块破碎的玉。
当舱门打开，新鲜的、带着咸味的空气涌入时，秦品和02号队员几乎瘫倒在地。
陈平，则一步一步，抱着07号队员的遗体，走出了潜航器，踏上了“破冰者”号的甲板。
甲板上，所有前来迎接的船员，在看到他们三个狼狈不堪的身影，和陈平怀里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战友时，都默默地，脱下了帽子。
海风吹起陈平凌乱的头发，吹干了他脸上的血迹，却吹不散他眼中的冰冷。远方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瑰丽的血色，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为逝去的生命而哀悼。
陈平的脑海里，没有愤怒的咆哮，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如同代码般刻下：
【目标：田中健。】
【代价：林世安，所有牺牲队员。】
【执行：清算。】
【结局：血债血偿。】
晨光，照亮了海面，却照不进他心中那片已经化为永夜的深渊。
归航的亡魂，已经死去。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名为“复仇”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