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玉砚醒来。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荡冰凉,只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洛宫奕的冷冽气息。
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心头像是缺了一块。
他原是念着那人,久别重逢,昨夜却因疲惫与心绪大起大落,沾枕即眠,连他何时悄然离去都未曾察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怅然若失。
正怔忡间,门外传来贴身侍从略显急促的禀报声:“殿下,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来求救命的!”
玉砚心头一凛,瞬间将私情抛诸脑后。他迅速起身,草草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袍,快步走出寝殿。
王府大门前已围了些许侍从。
只见几名侍卫正拦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腹部隆起,显然身怀六甲。她容貌倒也算清秀,只是此刻发髻散乱,衣衫沾尘,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惊惶与绝望。
那女子一见到玉砚出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就要扑过来,被侍卫死死拦住。她涕泪纵横,声音凄厉地哭喊道:
“瑞王殿下!瑞王殿下救命啊!”
玉砚见周围已有路人驻足张望,恐生事端,立刻沉声吩咐:“将人带进府内说话。”
入了前厅,屏退左右,只留了几个心腹侍卫。那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玉砚见她大着肚子,身形不稳,心中不忍,温声道:“有何冤情,慢慢道来。你怀有身孕,切莫过于激动,仔细伤了胎气。”他示意侍从给她搬来一个绣墩。
那女子名为英儿,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出原委:
“民女……民女本是城外迎客酒楼东家的女儿。约莫半年前,二皇子殿下……玉晨殿下至城外游玩,在自家酒楼歇脚,偶然……偶然看见了民女……”
她声音颤抖,带着屈辱与恐惧:
“他当时便对民女百般殷勤,民女早听闻二皇子风流之名,不敢沾染,便婉言拒绝了。谁知……谁知过了几日,他命人到酒楼,说要订一桌上好酒席送到郊外别苑,还指名……非要民女亲自送去不可。”
“民女不敢违逆皇子之命,便带着两个伙计将酒菜送了过去。到了别苑,二皇子他……他硬要民女陪他饮一杯,说是赏脸。民女推脱不过,只得沾了沾唇……没想到……没想到那酒里竟下了龌龊东西!”
英儿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浑身发抖,“民女……民女便被他……被他强行玷污了……”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事后民女只想一死了之,是爹娘苦苦哀求,才……才苟活下来。
可后来……后来竟发现有了身孕……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数月,原以为此事能悄无声息地过去。
可就在前几日,我们家酒楼竟被人下了剧毒!幸得一只野猫先偷吃了菜肴毒发身亡,我们才侥幸逃过一劫……但自那以后,便不时有陌生人在酒楼附近窥探,昨夜……昨夜更有黑衣人闯入家中,持刀逼问民女下落,扬言……扬言绝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抬起泪眼,充满希冀又带着绝望地望着玉砚:
“民女一路仓皇逃窜,无处可去……听闻瑞王殿下您清正怜悯,是难得的好人!求殿下开恩,救救民女,救救民女腹中这无辜的孩子吧!”
玉砚端坐在上首,听完英儿这番血泪控诉,面色已然沉静如水,他这位二皇兄玉晨,荒淫无度、手段下作,在京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玉晨竟已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强占民女,事后竟还要杀人灭口,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那些被他强迫、因他丧命的女子,那些未曾出世或已悄然消失的孩童……玉砚简直不敢细想。
这桩桩件件,哪里还有半分皇室子弟的体统与人性?这不仅是私德有亏,更是触犯律法,天理难容!
他看着下方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英儿,一股强烈的责任感与怒火在胸中升腾。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英儿姑娘,你先起来。此事本王既然知晓,便绝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在王府安心住下,本王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至于二殿下那边……” 他眸中闪过一丝冷厉,“自有公道可言。”
……
玉砚命人取来亲王规制的朝服,他安排英儿换上普通侍女的衣衫,混在自己随行的仆从队伍中,一同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入了宫门,他并未直接前往举行朝会的大殿,而是先行拐去了母后所居的宫殿。
屏退左右,他将英儿引荐给母后,并将今晨听闻的冤情,以及其中牵扯到的二皇子玉晨,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告知。
皇后听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化为沉静的了然。
她轻轻拍了拍玉砚的手背,低声道:“砚儿放心去早朝,此事关乎皇室声誉,更关乎无辜性命与朝廷法度,母后心中有数,自会见机行事。”
得了母后的支持,玉砚心中稍定。他辞别母亲,整了整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金銮殿。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文官绯袍,武官黑袍,秩序井然。
玉砚站在亲王队列之中,能感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动声色的观察。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武官队列前方的洛宫奕,那人身姿挺拔如松,并未看他,但那沉稳如山的气息,却莫名给了他一股支撑的力量。
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例行公事般询问:“众爱卿,可有本奏?”
殿内一时寂静。
按照玉砚原本的性子,他或许会继续隐忍,顾及那微薄的皇家亲情,也苦于没有确凿证据,不愿轻易发难。
但今日,英儿那绝望惊恐的眼神,以及想到二皇兄过往种种罔顾人伦的恶行,他胸中一股正气再也无法压抑。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踏出了班列。
洛宫奕也终于微微侧首,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深处,是无声的鼓励与信任。
玉砚受到鼓舞,稳住心神,面向御座,朗声将今日清晨女子喊冤之事禀明。
他言辞清晰,叙述了英儿的悲惨遭遇——被权贵子弟觊觎、设计迷奸、珠胎暗结乃至后续遭遇投毒追杀。
但他言辞巧妙,并未直接点出二皇子玉晨的名讳,只以“某位权势煊赫的富贵公子”代称。
然而,即便如此,殿内不少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然心知肚明,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前排,脸色逐渐发白的二皇子玉晨。
皇帝越听脸色越是阴沉,听到最后,已是勃然大怒,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岂有此理!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天子脚下,竟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猪狗不如的腌臜之事!”天子一怒,威压四散,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大理寺卿!”皇帝厉声喝道。
“臣在!”大理寺卿慌忙出列。
“朕命你即刻派人,彻查此案!明日早朝,朕要看到结果,揪出元凶,严惩不贷!”
“臣遵旨!”大理寺卿额头冒汗,连忙领命。
就在这时,洛宫奕上前一步,躬身抱拳,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微臣斗胆请命!”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转向这位沉稳的将军。
洛宫奕道:“陛下,方才瑞王殿下所言那家酒楼,微臣知晓。它位于京郊,距离军营不足六里。那对经营酒楼的夫妻,为人老实本分,时常犒劳军营将士,送些热汤饭菜,军中弟兄皆感其善意。如今听闻他们遭此大难,微臣于心不忍,更觉义不容辞。恳请陛下将此案交由微臣查办,微臣必当竭尽全力,明日此时,给陛下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
皇帝看着洛宫奕,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洛宫奕再立战功,又是武将,由他出面调查,既能显示朝廷对此案的重视,也能避免文官体系内部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
他当即拍板:“准奏!此事就交由洛将军全权负责!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微臣领旨!”洛宫奕沉声应道。
而此时,站在文官队列中的二皇子玉晨,早已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全靠意志力勉强支撑才没有瘫倒在地。
他以往那些风流债、荒唐事,虽时有传闻,但从未如此这般被直接捅到御前,还是被他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三弟当众揭发!
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怕,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拼命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如何毁灭证据,如何渡过此劫。
玉砚看着二皇兄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心中并无快意。下朝后,他并未多做停留,径直回了瑞王府。
他知道,洛宫奕一定会来找他。此案关乎重大,不能仅凭英儿一面之词,需要确凿的证据链。他已下定决心,要与洛宫奕一同前往查探,亲眼见证,亲手将那些罪证,大白于天下。
果然,玉砚刚在书房坐定不久,窗棂便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下一刻,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悄然潜入,不是洛宫奕又是谁?
他甫一见面,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拥入怀中,手臂收紧,玉砚却顾不上温存,面带急色地仰头问道:“剩下的人证物证可都保护好了?”
洛宫奕见他这般模样,低笑一声,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殿下放心,刚下朝我便已命亲信快马加鞭前去处置。那对老夫妻及其酒楼相关的一干人等,此刻已被秘密接应,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之中,有重兵把守,万无一失。”
玉砚闻言,紧绷的心弦这才稍稍松弛。他是知道的,洛宫奕为兵马大元帅,掌天下兵权,地位尊崇,仅在父皇一人之下。
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即便是皇子,也休想将手伸进军营重地。二皇兄的人此刻定然是焦头烂额,无处下手了。
“如此便好。”玉砚松了口气,随即目光坚定,“我与你一同去军营,亲自盘问,查看物证。”
洛宫奕眼中笑意更深,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好,我早已为殿下准备好了。”
他说着,从随身带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取出一套普通士兵的军服,递到玉砚面前。
玉砚会意,他先是以平常神色走出瑞王府,仿佛只是寻常出门散心。
到了街角僻静处,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早已等候在此。他迅速登车,车厢内,洛宫奕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殿下,换上衣衫吧,我们即刻出发。”洛宫奕将衣服递给他。
玉砚接过那套粗布军服,却有些犯难。这等兵卒的衣物,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穿戴,尤其是那些繁琐的系带和绑腿。
洛宫奕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将他拉过来,不由分说地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
“还是微臣来伺候殿下更衣吧。”
玉砚脸上一热,想要挣扎着下来:“本王自己来……”
“马车颠簸,殿下坐着稳当些。”洛宫奕的手臂将他圈住,另一只手已利落地开始帮他解开原本华贵的亲王常服,换上那套粗布军衣。
马车行进间的晃动,加上这过分亲昵的姿势,让玉砚面红耳赤,呼吸都有些不稳,只能强作镇定,目视前方,忽略那人滚烫的体温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洛宫奕却像是故意放慢了动作,仔细地为他整理好衣领,系紧每一根带子,目光灼灼地端详着怀中人换上戎装后的模样。
粗布衣衫掩去了几分皇家的贵气,却平添了几分难得的英挺与利落,更衬得那张脸莹白如玉,眉眼精致。
“殿下当真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在玉砚耳边响起,惹得他耳根更红。
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马车也抵达了城外的军营。
洛宫奕率先下车,玉砚紧随其后,低着头,混在亲兵队伍中,无人察觉这位看似清秀的小兵竟是当朝瑞王。
进入中军大帐,洛宫奕屏退左右。
很快,英儿的父母便被带了进来。两位老人原本满面惊惶,以为被带入军营凶多吉少,待看到端坐于上的洛宫奕时,紧绷的情绪瞬间松弛了大半。
他们认得这位将军,知道他是个正直的好官。
“将军!将军救命啊!”老夫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老人家请起,慢慢说,将你们知道的,关于二皇子的事,原原本本道来。”洛宫奕语气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老丈抹着眼泪,声音哽咽:
“将军,瑞王殿下,小老儿所言,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啊!那日二皇子来小店,看中了小女……之后强行……我们平民百姓,哪里敢与天家贵胄对抗?原本只想打落牙齿和血吞,让女儿悄悄生下孩子,也算给条活路……可、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他竟如此狠毒,要对我们全家赶尽杀绝啊!”老妇人更是泣不成声。
洛宫奕命亲兵将之前从酒楼取来的、未被完全销毁的毒物证呈上。
那是一些残留的菜肴和酒水。
玉砚上前一步,取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菜肴之中,片刻取出,针尖已然泛出诡异的青黑色。
“果然是剧毒。”玉砚面色凝重。
他又仔细辨认了毒物的色泽与气味,眉头紧锁,“这毒……并非民间寻常可见。我记得,去岁西域一个小国前来朝贡,贡品清单中似乎就有这种名为‘鸠罗散’的奇毒,无色无味,毒性猛烈。除了皇家秘藏,还有谁能有此物?”
人证言辞凿凿,物证确凿无误,甚至连毒药的来源都指向了皇室。
一切证据,在此刻已然串联起来,指向了那个无法辩驳的真相。
玉砚与洛宫奕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了然与决断。
明日早朝,便是真相大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