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砚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虽然还有些乏力，但比昨日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好多了。
喉咙干涩得发疼，他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发现床头的小几上早已备好了一杯温水。
温水入喉，玉砚这才有精力环顾四周。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床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外袍，是他常穿的月白色。
地上还摆着一双新靴子，显然是洛宫奕准备的。
想到洛宫奕，玉砚的脸突然热了起来。昨晚那些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将军抱着他，为他擦泪，甚至...亲了他的脸。
这个认知让玉砚耳根发烫，他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些荒唐的念头。
“一定是烧糊涂了...”他小声嘀咕，却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被轻轻推开，洛宫奕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他穿着惯常的墨色劲装，靴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显然已经出去过了。
“殿下醒了？”洛宫奕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感觉如何？”
玉砚局促地攥着被角：“好……好多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昨晚...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胡话？“”
洛宫奕放下托盘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殿下烧得厉害，说了些梦话。”
“那...有没有...”玉砚的声音越来越小，“有没有冒犯到将军？”
“没有，只是殿下烧糊涂了，抱着我不放。”洛宫奕的回答干脆利落，他将药碗和一碗清汤面摆在床前的小几上，“殿下先用膳，再服药。”
玉砚脸更红了，看来那些亲吻果然只是梦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单薄的里衣，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拉高被子：“将军可否...回避一下？”
洛宫奕立刻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玉砚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
玉砚红着脸坐下，先喝了口面汤。清汤寡水的面条没什么味道，但对病后虚弱的肠胃正好。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偷瞄一眼站在窗边的洛宫奕。
“师兄他们...去哪了？”玉砚试探性地问。
“静竹师兄去城南看诊，柳轩羽在县衙分发药材。”洛宫奕转过身，目光落在玉砚还剩大半的面碗上，“殿下多吃些，才有力气服药。”
提到药，玉砚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那碗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光是闻到就让他胃里翻腾。但他知道逃不过，只好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
“呕……”药刚入喉，玉砚就忍不住干呕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一只宽厚的手掌及时递来一颗蜜饯。
“含着。”洛宫奕的声音不容拒绝。
蜜饯的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玉砚慢慢缓过气来。
“谢、谢谢...”玉砚结结巴巴地道谢，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洛宫奕站起身，神色如常地收拾碗筷：“今日天气晴好，洪水退了些。等殿下休息够了，我们去邻县看看灾情，若需要添置药材，也好早做准备。”
玉砚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堤坝的事...”
“已经派人去勘察了。”洛宫奕从怀中取出一张草图，“决口处在这里，约三十丈宽。等朝廷的队伍到了，立刻动工。”
玉砚凑过去看图纸，图纸却飘落在地，玉砚慌忙弯腰去捡，却因为动作太急而一阵头晕。
“小心！”洛宫奕一把扶住他，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的手臂。
这个触碰让玉砚想起了昨晚的“梦境”，脸又红了起来。他站稳后立刻退开半步，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袍：“我没事了，这就准备出发。”
洛宫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臣去备马。”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松。
房间里又只剩下玉砚一人。
他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还在发烫的脸颊。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得院子里那棵梨树熠熠生辉。玉砚突然想起昨夜在同样的月光下，静竹师兄和柳轩羽在树下...
“阿弥陀佛...”玉砚连忙闭眼念了句佛号，为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感到羞愧。十八年清修，怎么一离开寺庙就生出这么多妄念？
他穿戴整齐，对着铜镜整理好衣冠，确保自己看起来足够庄重。镜中的少年面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玉砚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严肃的表情，这才满意地推门而出。
院子里，洛宫奕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候多时。阳光下的将军英挺俊朗，见玉砚出来，立刻上前搀扶：“殿下可还头晕？”
“我已经好多了。”
这两匹马，一匹是他常骑的黑色战马，另一匹则是毛色雪白的母马，体型稍小，眼神温顺。
“殿下，这是雪影，最温顺的母马。”洛宫奕轻抚马颈，雪影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玉砚局促地站在一旁，“我...我从没骑过马。”
洛宫奕唇角微扬：“我知道，无妨。”他做了个手势，雪影竟前膝跪地，将马背降到最低。
玉砚惊讶地睁大眼。洛宫奕走到他身侧，一手托住他的手肘，一手扶着他的腰：“左脚踩马镫，右手扶鞍桥。”
玉砚照做，却因紧张差点滑倒，洛宫奕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将他送上马背。这个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玉砚耳根发烫，手指无措地抓紧了鞍桥。
“放松。”洛宫奕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腰背挺直，双腿自然下垂。”他牵着缰绳，带着雪影在院中缓步绕行。
两圈下来，玉砚渐渐适应了马背的起伏。洛宫奕这才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两骑并辔而行。
雪影果然如将军所说，始终乖巧地跟在黑马身侧，无需玉砚操控。
“将军...”玉砚抿了抿唇，“我这样...算会骑马了吗？”
洛宫奕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殿下天资聪颖。”
这明显的哄骗让玉砚脸颊微热，却莫名生出一股勇气。他挺直腰板，学着洛宫奕的样子握住缰绳，竟真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
傍晚，玉砚和洛宫奕终于抵达清县。
还未进城，一股腐臭混着药草的气味就扑面而来。玉砚下意识抓紧了缰绳，那匹温顺的母马立刻停下脚步，轻轻蹭了蹭他的腿以示安抚。
城墙已经塌了大半，残垣断壁上挂着水草和破布，显示着洪水曾经的高度。城门处无人把守，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墙角，见到马匹过来，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公子...行行好...”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妇人突然扑到马前，干枯的手掌向上摊开，“给口吃的吧...”
洛宫奕立刻策马上前，挡在玉砚前面。他从行囊里取出几块干粮递给老妇人，沉声问道：“县衙在何处？县令何在？”
老妇人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粮，含糊不清地回答：“县太爷...在城东搭了棚子...发药...”
正说着，又有几个灾民围了上来，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洛宫奕将剩下的干粮分给他们，同时警惕地观察四周。玉砚看着这些灾民麻木的眼神，胸口像压了块大石般沉闷。
两人沿着主街前行，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触目惊心。街道上的淤泥已经干涸龟裂，踩上去发出脆响。
两旁的房屋十不存一，剩下的也摇摇欲坠。几个孩童蹲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看到马匹经过，立刻躲了起来。
“这里比临江县还严重...”玉砚低声道，声音有些发抖。
洛宫奕神色凝重：“清县地势最低，又在锦城下游。洪水来时首当其冲。”
转过一个街角，他们终于看到了人烟，城东空地上搭着十几个简陋的草棚，棚外围满了灾民。一个穿着褪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在分发药汤，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憔悴的差役。
“那就是县令？”玉砚有些意外。与周县令的肥头大耳不同，这位县官瘦得颧骨突出，官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洛宫奕点点头，翻身下马：“殿下在此稍候，臣去打听情况。”
玉砚也想下马，却因为腿软差点栽下来，骑了一整天的马，他的大腿酸软无力，此刻火辣辣的疼。洛宫奕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的腰：“小心。”
玉砚耳根一热，连忙站稳：“我没事...”
两人牵着马走向草棚，灾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那县令抬头看见他们，疲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两位是...”
“北城来的商人。”洛宫奕递上伪造的路引，“路过此地，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县令仔细查验了路引，这才松了口气：“本官姓陈，是清县县令。”他苦笑着指了指四周，“如两位所见，清县现在...唉。”
玉砚看向草棚内，几个病患躺在干草上，面色灰败。角落里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熬着稀薄的药汤，气味刺鼻。
“朝廷拨发的药材不够？”玉砚忍不住问。
陈县令摇摇头：“拨是拨了，可到我们手上的...”他做了个削减的手势，“十不存一。”
洛宫奕与玉砚对视一眼，心下了然。看来锦城那位李知府的手伸得比想象中还长。
“粮食呢？”洛宫奕又问。
“一样。”陈县令指了指远处几个大缸，“每日熬些稀粥，勉强吊着命罢了。”
正说着，一个差役匆匆跑来：“大人！西街又发现两具尸体！”
陈县令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按老规矩，裹上草席，送到义庄去。”他转向洛宫奕二人，苦笑道，“两位也看到了，清县现在实在不是留客之地。若不嫌弃，可去县衙暂住，只是...”
“县衙还在？”玉砚惊讶地问。
“在是在，但也被冲毁了大半。”陈县令领着他们往城中心走，“本官和几个差役勉强收拾出两间屋子。”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处临时搭建的坟场。几十个新坟排列整齐，每个坟前都插着一块木牌，上面简单写着死者的姓名。玉砚数了数，至少有二十多个。
“都是这两日死的？”他声音发紧。
陈县令沉重地点头：“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洪水来得太急，很多人没来得及跑...”
县衙果然损毁严重。
正堂的屋顶塌了一半，案桌上还残留着水渍。后院稍好些，有间厢房勉强能住人。
“委屈两位了。”陈县令歉意地说，“本官还要去巡视灾民，两位自便。”
待县令走后，洛宫奕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安全后才让玉砚进去。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桌子，但至少干净整洁。
“殿下先休息，臣去查看灾情。”洛宫奕从行囊里取出干粮和水囊放在桌上。
玉砚摇摇头：“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情况复杂...”
“正因如此，我更应该去。”玉砚坚定地说，“我是来赈灾的，不是来享福的。”
洛宫奕看着他倔强的表情，最终妥协：“那至少换身衣服。”他取出一套粗布衣衫，“殿下这身太显眼了。”
换上粗布衣的玉砚看起来像个寻常书生，只是那白皙的肤色和清俊的眉眼依然引人注目。
洛宫奕皱了皱眉，又取出些尘土，轻轻抹在玉砚脸上。
“得罪了。”他低声道，手指在玉砚脸颊上短暂停留。
两人再次出门时，天色已暗。街上点起了零星的火把，映照出一张张麻木的脸。他们先去了城西的义庄，那里堆放着十几具等待下葬的尸体，恶臭熏天。
“都是病死的？”玉砚捂着口鼻问。
看守义庄的老头摇摇头：“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伤重不治。”他指了指角落里几具较小的尸体，“那几个娃娃，是吃了发霉的粮食...”
玉砚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没有吐出来。洛宫奕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低声问：“还要继续看吗？”
“看。”玉砚咬牙道。
他们又去了几个灾民聚集处。情况大同小异，老人奄奄一息地躺着，孩童饿得直哭，青壮年则麻木地蹲在角落。
偶尔有人死去，周围的人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将尸体抬走。
最令人心惊的是城北的一处窝棚。那里聚集着近五十名孤儿，最小的还在襁褓中，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几个年长些的孩子正在给弟弟妹妹们喂水，那水浑浊发黄，明显不干净。
“爹娘都死了...”一个满脸污渍的小女孩告诉他们，“现在是大妞姐姐照顾我们...”
玉砚蹲下身，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块糖：“给，分着吃。”
小女孩眼睛一亮，却不敢接：“真的...给我们？”
“嗯，都给你们。”玉砚声音有些哽咽。
回县衙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夜幕完全降临，星光下的清县如同鬼域。偶尔传来的哭声和咳嗽声，更添几分凄凉。
“锦城...”玉砚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就在五十里外。”
洛宫奕明白他的意思。五十里外是江南最繁华的城池，歌舞升平；而这里却饿殍遍野，宛如地狱。
“李知府。”洛宫奕冷声道，“还有他背后的人。”
玉砚握紧了拳头：“我们得做些什么。”
“已经在做了。”洛宫奕轻声道，“柳轩羽应该已经带着证据回京了。”
回到县衙，陈县令还没回来，两人简单用了些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