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后面搭了个浴棚。”他的语气平淡,“近日你照料伤员辛苦,又是爱干净的性子,可以去洗洗。”
玉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盛满了星子。
“真的吗!多谢将军!不过...还是您先用吧,我可以用剩下的水...”
“不必。”洛宫奕转身走向案几,背对着他整理文书,“我洗过了。”
小和尚不疑有他,欢天喜地地抱着衣物就要往后帐跑,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他想起没带擦洗的布巾,可此时出去的话,又不好意思再回来,他只能站在原地踌躇。
将军看了看他,好像明白他在犹豫什么了,头也不抬地从木箱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棉布巾,明显是崭新的,边缘还绣着细密的针脚。
玉砚接过来时,发现布料柔软得不像军中用品,倒像是特意准备的。
果然将军的吃喝用度是要高规格一些,玉砚想。
浴棚其实只是用布围出的一方小天地,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柏木浴桶。
桶身还泛着新鲜木材的清香,显然是新做的。热水已经备好,水面飘着几片艾叶,旁边的小几上摆着皂角和木勺,一支蜡烛静静燃着,将水光映在布幔上。
玉砚伸手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僧袍,这才发现身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衣领沾着药渍,袖口还有血迹。
想想也是,自从来到军营,就没好好浆洗过。
水汽氤氲中,他慢慢滑入浴桶,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全身。
玉砚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冲散了。
他舀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烛光下像一串珍珠。
帐外,洛宫奕的笔尖在竹简上顿了顿。隔着布幔传来的水声清晰可闻,偶尔夹杂着小和尚舒服的轻哼。
将军强迫自己专注于军报,却还是在一处批注上写错了字。
“将军?”玉砚的声音突然从浴棚里传出,“这水里放了什么草药?闻着好舒服。”
洛宫奕放下毛笔:“艾叶和菖蒲。”顿了顿,又补充道,“活血化瘀的。”
“看来将军颇懂医术?”
“略通。”将军的声音依然平静,却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远处挪了挪。
水声哗啦作响,玉砚似乎在浴桶里转了个身:“这浴桶是新做的吧?木头香真好闻。”
“嗯。”
他没说这是自己亲自画的图样,也没说特意嘱咐要用上好的柏木。
玉砚掬起一捧水,看着艾叶在掌心打转。他突然想起什么,扒着浴桶边缘探头:“将军!您要不要也...”
“不必。”洛宫奕打断他,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你洗你的。”
小和尚乖乖缩回水中,开始哼起桐山寺的小调。
软糯的南方腔调混着水声,在帐内悠悠回荡。
将军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连手中军报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
洗到一半,玉砚突然发现浴桶旁的小凳上还放着个小木盒。
打开一看,竟是上好的澡豆,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这在寺庙里都是稀罕物,只有住持沐浴时才用。
“将军!”他惊喜地喊道,“这澡豆...”
“用就是。”帐外传来将军淡淡的回应,“放着也是放着。”
玉砚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地取了些抹在头发上。泡沫堆在发顶,像戴了顶雪白的帽子。
他闭着眼睛摸索木勺,却不小心碰倒了皂盒。
“哗啦”一声响,将军的声音立刻放大:“怎么了?”
“没、没事!”玉砚慌忙摆手,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就是皂盒翻了...”
布幔外的声音顿了顿:“...小心些。”
水声继续响起,但轻了许多。玉砚洗得认真,连脚趾缝都搓得干干净净。
夜色渐深,主帅大帐内烛火摇曳。
洛宫奕坐在案几前批阅军报,手中的毛笔在纸上划出凌厉的笔锋。墨迹未干的竹简堆了半尺高,映着烛光泛着青黄的颜色。
“哗啦……”
屏风后传来清晰的水声。将军的笔尖顿了顿。他皱眉搁下笔,重新换了张竹简,却听见更多水花溅落的声音,那小和尚似乎洗得很欢快。
他听得入迷,发现自己写错了两个字。他放下竹简,揉了揉眉心。
屏风是棉麻质地,烛光将后面的轮廓勾勒得一清二楚,那个模糊的身影正抬起手臂梳理长发,水珠顺着曲线滚落的轨迹都依稀可辨。
“咳。”洛宫奕起身,走到兵器架前擦拭佩剑。金属摩擦的声音盖过了水声,却盖不住帐里异常的氛围。
“将军?”玉砚的声音带着疑惑,“您...在忙吗?”
“无事。”将军的剑擦得更用力了,“你洗你的。”
水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只是轻了许多。洛宫奕鬼使神差地抬头,正好看见屏风上的影子站起身,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还有那垂至腰际的湿发...
“将军...”玉砚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穿着那套过大的中衣,袖口还滴着水,“我洗好了。”
氤氲的水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雾蒙蒙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在衣料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脸颊被热气蒸得绯红,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粉色。
洛宫奕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迅速移开:“脚。”
“啊?”
“脚上的绷带湿了。”将军已经取来了干净的布巾和药粉,“坐下。”
玉砚乖乖坐到矮榻上,看着将军单膝跪地为他解开发潮的绷带。药粉被水泡化了些,伤口边缘泛白。
洛宫奕用布巾轻轻按压吸水,又撒上新药粉,动作比军营里的医官还要熟练。
他低头看着将军的发顶,那里有个不太明显的旋儿。常年戴头盔压出的痕迹还留在鬓角处,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新绷带缠好后,将军突然伸手试了试他发梢的湿度:“头发要擦干。”
“好……好的。”玉砚慌忙去拿布巾。
“在寺里...”将军突然开口,“谁给你擦头发?”
玉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静竹师兄...有时候是净空师父。”他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我头发长,自己擦不到后面。”
将军“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
玉砚的头发自小就养得极好。
在伽蓝寺时,师父总说这头乌发是菩萨赐的福分,每年腊八节前,老住持都会亲自执剪,只修剪发尾五寸。
用的是供过佛的银剪刀,剪下的青丝要收在锦囊里,埋在树下。
“小佛子这头发啊...”师父的手指穿过他及臀的长发,“跟丝绸一样柔。”
寺里用的是桂花皂角,掺了首乌与茯苓,洗出来的头发黑得发亮。
在吾国,十六岁之前是不用束发的,所以十六岁前,玉砚总散着发在佛堂跑来跑去,发梢扫过蒲团,像条顽皮的小尾巴。
有次打翻烛台,险些烧着发尾,吓得师父连夜给他编了条粗辫子。
此刻在军营里,玉砚正与自己的头发较劲。
刚沐浴过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背上,将素白中衣浸透大半。
水珠顺着发尾滴在榻上,把榻打湿一小片。
他跪坐在矮榻上,歪着头去够背后打结的发梢,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嘶……”
梳齿卡在发结里,扯得头皮生疼。玉砚眼里泛起生理性的泪花,却固执地继续拉扯。
他向来不擅长这个,在寺里都是师父帮他梳头,到了军营才学会自己束发。
帐内炭盆烧得正旺,可湿发贴着脊背的寒意还是让他打了个哆嗦。
水痕在中衣上晕开,隐约透出底下纤细的腰线。他没注意到裤摆已经卷到小腿上,露出踩在臀下的赤足,那是双养尊处优的脚,脚趾圆润如珍珠,透着淡淡的粉,脚掌处还缠着未拆的纱布。
“需要帮忙吗?”
低沉的嗓音惊得玉砚手一抖。他猛地回头,梳子卡在发间,扯得眼泪汪汪。
将军不知何时坐在了案几旁,军报摊在膝上,目光却落在他狼狈的湿发上。
“谢谢,不……不用...”玉砚慌忙去拢衣领,反倒把梳子甩飞出去。
檀木梳滑到将军靴边。
那人弯腰拾起时,玉砚闻到了熟悉的沉水香,是将军惯用的熏衣香。
修长的手指抚过梳齿,勾出一根缠绕的青丝。
“转身。”
命令式的语气让玉砚下意识服从。温热的胸膛突然贴上他的后背,将军的膝头顶开他的腿弯,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玉砚僵住了,湿发被轻轻拢起时,他连呼吸都屏住。
“闭眼。”
木梳沾了桂花头油,从发根缓缓梳到发尾。将军的手法意外地娴熟,遇到打结处便用指腹揉开,再抹上些头油。
玉砚偷偷睁眼,从铜镜碎片里看见将军低垂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
“在寺里怎么梳头?”
“师、师父给编辫子...”玉砚声音发颤。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太舒服,他不得不攥紧衣角才能保持清醒,“有时候...扎高马尾...”
带着薄茧的指腹突然按上他后颈的穴位。玉砚“啊”地软了腰,后知后觉发现将军在给他擦头发。干燥的布巾裹住发尾,吸水时顺势按摩着头皮。
水汽蒸腾间,他闻到自己发间的桂花香,混着将军衣上的沉水香,酿成令人眩晕的气息。
发梢的水滴在将军玄色衣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玉砚盯着那点水渍发呆,突然被托着下巴抬起脸。
“军中不许散发。”将军将他的湿发挽在掌心,声音比平日哑三分,“我教你束。”
犀角簪冰凉的触感贴上后颈时,玉砚缩了缩脖子。将军的手腕一转,发束便乖顺地盘成道髻。
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耳畔,被手指轻轻别到耳后。
铜镜里映出两人重叠的身影。
玉砚看见自己通红的脸,和将军停留在他肩头未撤的手。
帐外突然传来更鼓声,惊得他跳起来,却忘了头发还在人家手里。
“疼!”
将军松手的动作比他的痛呼还快。
玉砚捂着发根转身,正对上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睛。
铜镜里映出两道人影。
将军高大的身躯将玉砚整个笼罩在阴影里,骨节分明的手指穿梭在那头及臀的青丝间。
玉砚僵直着背脊坐在矮凳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
“看镜子。”将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玉砚睫毛颤了颤,目光却落在对方手上。那双握惯刀剑的手此刻正捏着他的发梢,粗粝的指腹偶尔擦过后颈,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第一个,武冠髻。”
发根突然被轻轻拽起,将军的手指从额前划过,利落地将长发分成三股。
玉砚看见自己的头发在那人掌心翻飞,不过几个翻转,一个利落的发髻便成型了,用了犀角簪固定,
“自己试试。”
玉砚慌忙去摸发髻,却扯散了刚束好的头发。将军似乎早料到如此,已经重新拢起他的长发。
这次动作放得更慢,指尖引导着他的手去感受编发的走向。
“拇指压住这里。”将军的声音近在耳畔,“食指挑中间这缕。”
玉砚的耳尖红得滴血。
他闻得到将军衣领间的沉水香,混着自己发间的桂花味,酿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
当将军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时,他甚至忘了呼吸。
“第二个,游侠辫。”
长发被分成左右两股。将军的手法娴熟得惊人,编辫时小指勾着发尾,拇指与食指灵巧地交错。
玉砚从镜中偷瞄,发现将军垂眸时,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将军...”玉砚鼓起勇气,“您以前也经常给别人束发吗?”
“不该问的别问。”
梳齿卡在发结里,扯得玉砚轻哼一声。将军立刻松开力道,转而用指腹揉开那个小结。
这片刻的温柔让玉砚恍惚觉得,方才冷硬的语气不过是错觉。
铜镜突然被转了个角度。玉砚看见自己散发的模样,在寺里时,师父总给他编些女气的发式,大概率是自己没有头发,所以不太会梳什么发饰的原因。
如今将军束的发,却让他整个人都透出少年郎的英气。
“第三个,行军髻。”
这次将军站到了他身后。
长发被高高束起时,玉砚不得不仰起头。
发簪冰凉的触感让玉砚回过神。
将军这次没让他对着镜子,而是直接带他感受发髻的成型。
玉砚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醍醐灌顶”,将军的每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毫无冗余。
“会了?”
玉砚诚实地摇头。
他并非愚钝,只是将军束发时,他的注意力总被那双手吸引,虎口有茧,指节修长,手背上蜿蜒的青筋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这样一双手,合该执剑饮血,此刻却温柔地梳着他的头发。
帐外传来三更鼓。
将军突然松开他的发髻:“明日再练。”
玉砚如蒙大赦,抓起外袍就要跑,却被拎着后领拽回来。
将军不知从哪变出条靛青发带,三两下将他长发束成马尾。
“再让我看见你披头散发...”
威胁的话没说完,玉砚已经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他跑得太急,连木屐都忘了穿,赤脚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却觉得浑身滚烫。
将军望着晃动的帐帘,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还缠着几根断发,乌黑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