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探访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小院重归令人压抑的平静。但楚惊鸿心中的警惧却攀升到了顶点。明处的皇帝,暗处的黑手,还有那不知是友是敌的“青影”旧部……她仿佛被无数条无形的线缠绕着,越收越紧。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文书工作中。唯有展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才能在这旋涡中暂时稳住身形,也才能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信息。
今日送来的文书中,有一大部分是关于东南漕运的账目核销和事务汇报。漕运关系京师粮仓命脉,历来由户部和漕运总督府共同掌管,账目繁杂,牵扯利益盘根错节。皇帝将这类文书也送来让她整理,其用意耐人寻味。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份份仔细翻阅。核销数额、运输损耗、船只修缮、役夫工食……数据浩如烟海。她并不精通账目,但特种兵的逻辑分析和观察力让她对数字和异常有着天然的敏感。
一连数日,她埋首于这些枯燥的数字之中。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几份不同时间、但都涉及同一段运河河道——清淮闸段的维修款项核销公文上停顿下来。
这三份公文,时间跨度半年,申报的维修理由皆是“闸口老旧,水患冲击,需加固堤岸、更换闸石”。核销的银两数额一次比一次大,最后一次的金额几乎是第一次的三倍有余。
问题在于,她隐约记得不久前看过一份工部的河道巡检简报,其中提到清淮闸段“近年来维护得当,运行平稳,唯需注意雨季疏浚”。工部的评价与漕运这边频繁且高昂的维修支出,明显存在矛盾!
是工部巡检敷衍了事?还是漕运这边……虚报冒领?
这个念头一起,她立刻警惕起来。漕运水深,若真有人从中贪墨,其背后势力定然不小。她该不该标注出来?
犹豫片刻,她最终还是拿起笔,在这几份公文上做了简单的关联标记,并在旁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下一句疑问:“清淮闸段维修频次与金额异常,与工部巡检记录存疑,请核。”
她没有直接断定贪墨,只提出客观存在的矛盾,将判断权交给皇帝。这样做,既尽了职责,又避免了直接得罪可能存在的庞大利益集团。
处理完这批漕运文书,她感到一阵疲惫,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间扫过之前整理过的、关于陇西军粮损耗的文书。黑风隘……青沙口……“夜枭”……军资流失……
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联想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漕运!军资!
东南漕运,输送的是粮食赋税,是银钱绢帛!而边境军资,同样需要大量的粮草和银饷!如果有人能通过漕运账目做手脚,贪墨巨额银粮,那么这些赃款赃物,会流向哪里?仅仅是为了中饱私囊吗?有没有可能……其中一部分,被秘密转移,用于支持某种见不得光的行动?比如……蓄养私兵?比如……支持边境的某些“清洗”和“意外”?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若真如此,那牵扯出的将是一个惊天巨案!涉及漕运、边境军队、甚至朝中重臣!
她心跳加速,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这仅仅是她的凭空臆测,没有任何证据。但那种种异常:频繁的“意外”损耗,矛盾的记录,神秘的“夜枭”组织……似乎又隐隐指向这种可能性。
她立刻想将这份联想记录下来,呈报上去。但笔尖触及纸张的瞬间,她又硬生生停住了。
不行!绝不能写!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也太过危险。一旦提出,无异于在朝堂投下一枚重磅炸雷,会瞬间将她自己置于所有相关势力的对立面,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她没有任何实证,空有猜测,只会被斥为妄言,甚至被反咬一口!
皇帝会信吗?就算他信了,他会为了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去撼动可能牵连极广的利益网络吗?还是说……他或许早已察觉,只是引而不发,等待时机?他让她看这些文书,是否本身就包含了这层试探?
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皇宫,这朝堂,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陷阱,每一句话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她缓缓放下笔,将那份惊人的猜测死死压在心底。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足够的把握和自保之力前,绝不能轻易显露。
但她将清淮闸段的那几份公文单独拿了出来,放在了待呈文书的最上面。这是一个引子,一个不会过于惊世骇俗却又足够引起皇帝注意的引子。如果皇帝真的有意深查,自然会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刚整理好文书,李德全便来了。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收走了文书,并未多言。
楚惊鸿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那个关于漕运与军资关联的猜测,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
傍晚时分,送晚膳的太监换了一个生面孔,动作似乎比平日更显拘谨。摆好饭菜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下,而是垂手站在一旁,低声道:“参军事大人请慢用。”
楚惊鸿心中微微一动,看了他一眼。太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她状似无意地拿起筷子,先是拨弄了一下那碟清炒时蔬,然后又舀了一勺汤,却并未送入口中,而是微微蹙眉,对着那太监道:“这汤似乎有些凉了,可否劳烦公公再去热一热?”
那太监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连忙躬身道:“是奴才疏忽,奴才这就去换一碗热的来。”说着,上前端起那碗汤,脚步略显匆忙地退了出去。
楚惊鸿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微凝。她刚才只是随口一试,那汤温度其实正好。这太监的反应……似乎过于紧张了些?而且,以往送饭太监从未在她用膳时停留,今日却特意站着……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心中警兆顿生,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问题出在汤里?还是其他菜呢?或者……他等待的是她吃完后的反应?
她不动声色,其余菜饭一口未动。
不一会儿,那太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新汤回来了,小心翼翼放下:“大人请用。”
“有劳公公了。”楚惊鸿淡淡道,依旧没有动筷的意思,反而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卷,似乎打算先看会儿书再用膳。
那太监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却也不敢催促,只得再次垂手退到一旁等候。
时间一点点过去,楚惊鸿只是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丝毫没有用餐的打算。
那太监的额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外,似乎在担心什么。
终于,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李德全。
他走进来,看到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和侍立一旁、神色不安的太监,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送饭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李、李公公……参军事大人她……她还未用膳……”
李德全目光扫向楚惊鸿。
楚惊鸿放下书卷,语气平静:“有劳李公公关心,臣方才有些胸闷,没有胃口,想稍后再用。”
李德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太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淡淡道:“既如此,便撤下去吧。陛下赏了参军事一碟新进贡的蜜饯,说是开胃健脾,咱家待会儿让人送来。”
“谢陛下恩典。”楚惊鸿躬身道。
李德全挥手让那面如死灰的送饭太监将饭菜撤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楚惊鸿一眼,才转身离去。
楚惊鸿看着他们离开,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那饭菜绝对有问题!李德全来的时机也太巧了!他是来解围的?还是来……灭口的?
皇帝赏的蜜饯……又是什么意思?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