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前五天,我决定再去黄公馆走一趟。第一次踩点虽然收获不小,但心里总不踏实。干我们这行,讲究的是三看三探,只看一次就动手,那是愣头青才干的事。
那天我特意换了一身行头——破毡帽,旧棉袄,裤腿上还打着补丁,活脱脱一个拉黄包车的。我推着一辆收破烂的板车,车上堆着几个破麻袋,里面塞着烂菜叶子,臭烘烘的。这味道是我特意准备的,就为了让人离我远远的,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黄公馆在贝当路,法租界最好的地段。我慢悠悠地晃到街对面,在墙角蹲下来,掏出半个馒头啃着,眼睛却跟刀子似的,把黄公馆外面看了个透。
这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门口就俩保镖,懒洋洋地靠着门柱抽烟。可今天,门口站着八个穿制服的巡捕,清一色的汉阳造步枪,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排成两列,像两排桩子,一动不动。
更邪门的是墙根底下,四条大狼狗,铁灰色的毛,耳朵竖得笔直。我识得这品种,德国牧羊犬,军犬,凶得能撕开生牛皮。它们被铁链子拴着,可那链子长得能绕院子一圈,四个畜生来回踱步,舌头耷拉着,口水滴在青石板上,滋滋地冒白烟。
我心里暗骂:黄金荣这老东西,疯了?不就过个六十大寿,至于摆这么大阵仗?
正琢磨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哟,这不是李三吗?
我回头一看,是码头上另一个苦力,叫大壮。他也是个拉车的,跟我算半个熟人。
你在这儿干啥呢?他凑过来,想接黄公馆的生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人家有专用马车,轮不上咱们。
我咧咧嘴:我就歇歇脚。
歇脚?他压低声音,你可别瞎转悠。听说了吗?黄老板收到密信了,说最近有个叫燕子李三的飞贼,瞄上了他的翡翠扳指。这不,把巡捕房的人都调来了,还从军营借了四条狼狗。听说还请了高人,设了什天罗地网阵,专治飞贼。
我手里的馒头差点掉了:什么信?
我哪知道,大壮挠挠头,反正现在上海滩都传遍了,说燕子李三这回要栽。黄老板放出话来,抓住燕子李三,赏金一千大洋,死活不论。
我勉强笑了笑:这燕子李三也是牛逼,能让黄老板这么大动干戈。
牛逼个屁,大壮吐了口痰,听说就是个毛头小子,会点轻功罢了。黄老板是什么人?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这小子这回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死)。
他走后,我在原地蹲了足足半个时辰,脑子嗡嗡响。
密信?谁他妈写的密信?我李三要偷扳指的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阿香。
可阿香不会出卖我。她图什么?我给的五十块大洋?不,她虽然贪财,但这么多年,她帮过的人、守过的秘密多了去了。她要是真想卖我,早在我第一次偷药铺那会儿,就把我交给巡捕房了。
不是她,那是谁?
我脑子里闪过一张脸——张老六?那个驼着背的菜农?他看见我了,知道我的长相,也知道我混进送菜队伍里。可他又不认识我,更不知道我是燕子李三。
或者......我身边的人?那些码头上的兄弟?我偷了钱分给他们,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恨。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肚子里藏的是什么蛔虫?
我越想越乱,索性不想了。干我们这行,最忌心乱。心一乱,手脚就不利索,手脚不利索,命就没了。
我推着板车绕到黄公馆后墙。这里相对僻静,只有一条小巷子,堆着垃圾和杂物。我找个没人的地儿,把板车一扔,活动活动筋骨,准备翻墙进去看个究竟。
刚要动手,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我僵住了。
慢慢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人,站在巷子口,手里盘着两颗铁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小兄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脑子转得飞快,立马换上一副憨笑:大爷,我收破烂的,想看看黄公馆有没有旧货要卖。
他走近两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瘦长脸,鹰钩鼻,一双眼睛跟刀子似的,能把人肠子剜出来,收破烂收到人家后墙根儿来了?你这生意做得够深的。
我嘿嘿傻笑:穷,没办法。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燕子李三?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别紧张,他收起铁胆,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上面写着一个字,我是黄老板的人。你今天早上在门口蹲了一个时辰,以为我们看不见?
我这才明白,我早就被盯上了。门口的八个巡捕、四条狼狗,都是摆设。真正的高手,藏在暗处。
黄老板让我给你带句话,他慢悠悠地说,扳指就在府里,有种,就来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进来了,可就未必出得去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到巷子口又回头:对了,那四条狗三天没喂了,正饿着呢。小兄弟要是想从后墙走,可得小心点。
我后背的冷汗把棉袄都浸透了。
等那人走远,我才敢喘口气。他妈的,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更是赤裸裸的挑衅。黄金荣知道我要来,他不光知道,还派人来下战书。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身边真有内鬼,而且这内鬼把我的计划摸得门儿清。可知道计划的只有我和阿香,就连张老六,也只当我是个想多赚点钱的苦力。
阿香......
我想起那天她收钱时的表情,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难道她真的......不,不会的。我拼命摇头,想把这念头甩出去。可它像狗皮膏药,死死粘在我脑子里。
我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钟,最后还是决定翻墙进去。来都来了,不看看里面的虚实,我不甘心。
后退几步,助跑,起跳,脚尖在墙上点了三下,身子就翻上了墙头。我刚要往下跳,就听见的一声暴吼,一条狼狗疯了似的冲过来,铁链子被它拽得笔直,一声,链子断了!
我魂飞魄散,身子一歪,从墙头摔了下去。好在里头是花坛,我落在泥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就跑。
身后狗叫声响成一片,四条狼狗全疯了,嗷嗷叫着追过来。我拼命往洋楼后面钻,身子像泥鳅一样在树丛里钻来钻去。那些狗虽然凶,但转弯不灵活,被我甩开了几步。
就在我快要冲到后厨房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拐角闪出来,差点跟我撞个满怀。
我刹住脚步,抬头一看,心脏差点停跳。
那个人,就是那天在黄金荣身后保护他的保镖。
可近距离看,这哪是人,这他妈是座铁塔!
身高八尺开外,肩宽背厚,一身黑衣黑裤,腰里别着两把盒子炮,枪柄上的烤蓝闪着光。国字脸,皮肤黝黑,左脸上还有一道疤,从眼角到嘴角,像条蜈蚣趴在脸上。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灰蒙蒙的,死气沉沉,像两口深井,看不见底。
他看见我,既不惊讶,也不喊叫,只是冷冷地盯着我,像在看一个死人。
燕子李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质感。
我没回答,脚下一滑,想从他身边窜过去。可我刚动,他动了。他动作快得不像话,跟他的身材完全不成正比。大手一伸,像铁钳子一样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提了起来。
我一百三十斤的体重,在他手里跟小鸡仔似的。
门神哥,抓着了!
远处传来喊声,我这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就是道上传说中的——黄金荣花重金请来的贴身保镖,据说是从北洋军营里出来的,一身横练功夫,枪法百发百中,最厉害的是他的耳朵,能听出十丈外猫走路的声音。
我他妈真是倒了血霉,怎么撞上这尊瘟神!
门神没说话,提着我往回走。我拼命挣扎,踢他、打他、咬他,可跟挠痒痒似的。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手劲儿反而越来越大,捏得我肩胛骨都快碎了。
别费劲了,他忽然开口,你跑不了。
你认识我?
黄金荣想要的人,没有跑得了的。
他把我扔在地上,立刻冲上来四五个巡捕,七手八脚把我按住。我以为我完了,这回真要被打断手脚灌水泥了。可门神却挥挥手:放开他。
门神哥,这可是燕子李三......
老板说了,抓住他,别伤着。门神俯下身,盯着我的眼睛,老板说,你身手不错,死了可惜。
我愣住了。黄金荣这是什么意思?
门神没解释,让人把我架起来,带进一间偏房。他关上门,屋里就剩我们俩。他从怀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抽吗?
我别过脸去。
他自顾自点上,吐了个烟圈:你在墙外蹲了一个时辰,我们早就看见了。老板让我问你一句话——
他顿了顿,眼神里竟透出一丝同情:你知不知道,是谁给老板送的信?
我心头一震,抬头看他。
他摇摇头:老板让我告诉你,那个人,你信不得。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走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下次再来,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推开门,让我出去。我愣在原地,脑子彻底乱了。黄金荣这是什么套路?抓了又放,还告诉我身边有鬼?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黄公馆,太阳已经偏西。我绕到阿香的酒馆,想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刚到门口,我就看见她店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长衫,手里盘着两颗铁胆。
是早上在后墙根儿遇见的那个黄府的人。
我躲在街角,看见阿香给他倒酒,陪着笑,那笑容谄媚得刺眼。那人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放在桌上,推给阿香。
我离得远,看不清,可那玩意儿在夕阳下泛着光。
黄澄澄的光。
是金子。
我闭上眼,感觉浑身的血都冷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阿香啊阿香,你拿了我的五十块大洋,转头又拿了黄金荣的钱。你在我这儿卖情报,又在黄金荣那儿卖我。你这叫什么?两头通吃?
我恨不得冲进去,揪着她的领子问个清楚。可我没有。我只是转身,消失在十六铺的夜色里。
这一夜,我没回住处,而是去了黄浦江边。我坐在江堤上,看着江水东去,一包烟抽得只剩下烟屁股。
门神说得对,那个人,我信不得。
可我不信她,又能信谁?
我燕子李三,从来独来独往,可这回,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独。不是没人陪的孤独,是被人从背后捅刀子的孤独。更可怕的是,捅刀子的,是你以为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天亮的时候,我掐灭最后一根烟。我想明白了——不管有没有内鬼,不管阿香是不是出卖了我,这扳指,我偷定了。
不仅偷,还要当着黄金荣的面偷,当着门神的面偷,当着那四条狼狗和八个巡捕的面偷。
我要让他们知道,燕子李三不是他们能算计的。
我要让他们明白,有些人的脊梁,是打不断的。
从江堤上站起来,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是时候准备下一步了。门神再厉害,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那四条狗再凶,也是畜生。只要畜生,就有法子对付。
至于阿香......
我回头望了一眼十六铺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她真出卖了我,那她就该知道,燕子李三,从来不怕被人出卖。
恰恰相反,被人出卖过的人,才最懂得怎么反咬一口。
而且咬得更狠,更准,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