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惠中饭店门口的两盏霓虹灯刚亮，像两只抹了胭脂的窑姐儿，冲整条街抛媚眼。我蹲在马路对面的胡同口，把粗布褂子扎进腰裤，再套上一件褪色的白马甲——这是跑堂小李子下午刚偷渡给我的制服，油渍在前襟晕成一幅地图，闻着像隔夜的炒肝。穿戴整齐，我端起沉甸甸的樟木托盘，上面叠着十几条热气腾腾的毛巾，像刚出笼的糖三角，白雾直往脸上扑。
燕子，今儿你当伙计，可别飞错房。小李子低声调侃，顺手替我扣紧袖箍，牡丹厅，张少棠包场，牌九局，带的都是硬腰子，你悠着点。
我咧嘴：放心，我只偷话，不偷钱。
穿过旋转玻璃门，饭店大厅金漆耀眼，西洋吊灯黄灿灿，像给每个进出的客人镀一层人油。我深吸一口气，低头，肩膀一缩，瞬间成了最不起眼的小跑堂。电梯口站着两个穿呢子大衣的保镖，腰间鼓鼓，一看便知是。我冲他们哈腰，亮一嗓子天津口音：热毛巾——给您几位擦手——声音尖细，连我自己都信了这身份。
电梯上到二楼，走廊铺厚地毯，踩下去像陷在烂泥里。牡丹厅门口，一个秃头保镖伸手拦我：小子，生脸？
咳，刘哥今儿闹肚子，我替班。我故意把托盘一侧，让他看清蒸汽，张爷要的热巾，耽误不得。
秃头嗅到热气，咽口唾沫，挥手放行。我侧身进门，眼前烟雾缭绕，活像灶王爷升天的现场。圆桌坐七个人，主位正是张少棠——枣红西装，金边眼镜，头发拿发蜡抹得能当镜子。他左边搂个穿高开衩旗袍的娘们儿，右边空着位，是给留的。桌上筹码堆成小山，都是五十大洋一根的码子。
我猫着腰，沿桌边游走，先给上家一个奉系军官递毛巾，趁机偷瞄他底牌——一对，心里替他默哀，今晚准输得脱裤。转到张少棠身后，我故意把毛巾叠成花，双手奉上：张爷，您擦擦手气，一准把把通杀。
张少棠一声，随手摸牌，嘴里却闲不住：哥几个，明儿后半夜，我姐夫到津，专列！德国钢板车厢，机枪都打不透。诸位要是捧场，我带大家开开眼，尤其那把左轮——银的，闪瞎狗眼！
我心里地一声，像打鼓的槌子正中鼓心，脸上却维持殷勤，把毛巾往他掌心塞，又顺势蹲下替他擦皮鞋——其实是贴得更近。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商人接口：听说那枪刻字是洋技师手笔？
可不是！张少棠甩出两张牌，九点，哈哈，拿钱！他把筹码往怀里拢，金牙乱闪，那枪跟我姐夫睡觉都不离身，枕在头下，子弹上膛，谁敢动？动一下就掉脑袋！
我低头撇嘴：动脑袋？老子动的是枪。继续转悠，给末座日本人模样的矮子递毛巾，那人身穿藏青西装，却是老式分趾袜套木屐，味儿冲。他双手接过毛巾，露出袖口一截白衬衣，绣着极小的二字——日本商社标记。我心念微动：豁嘴六说的日本便衣，八成就这路货。
一圈毛巾送完，我退到屏风旁，装木头人。张少棠越赌越嗨，连赢三把，嘴里跑马：我姐夫说了，天津这地面，学生再敢闹，枪还得开荤！到时候血染海河，咱就瞧乐子！
我听得牙根痒，却只能掐大腿保持微笑。牌局再转两圈，张少棠推说，起身去洗手间。机会！我端着空托盘跟上，走廊灯光昏黄，他一边走一边解裤腰带，嘴里哼《贵妃醉酒》。经过拐角，我故意脚下一滑，身子前扑，托盘落地。
瞎啊！张少棠回脚就要踹，我顺势滚地，抱他大腿：张爷饶命！小的给您擦鞋！手却飞快，从他西装下摆摸走一张硬卡片——烫金名片，塞进袖筒。再抬头，已是一脸憨笑。
他踹我肩膀，我借劲儿滚三滚，爬起跑远。心脏在胸腔里打锤，名片棱角割腕子，生疼，却让我踏实——第一票到手。
午夜十二点，法租界照像张的小暗房，红灯泡把人脸照成猪肝色。照像张本名张德福，曾给大总统拍过合影，后来得罪人被砸烂相机，流落到天津，专给军官、姨太拍半寸官相。我与他有旧——去年我偷了警察局长的金怀表，顺手替他销了案底，从此他管我叫。
军装照？要哪级军官的？他推推圆眼镜，指着一排呢子服，奉系，直鲁豫，皖系，连吴佩孚的都有，就是肩章不同。
我把张少棠名片拍桌上：照这个级别——巡阅使署副官，少校，姓燕。
赵像张眯眼一看名片，倒吸凉气：张少棠？你惹他？这人横着走！
怕啥？拍的是老子，又不是他。我脱去粗布褂，露出里面白衬衣，再套少校呢子服，肩章一星，镜子里立刻站个英武军官。赵像张替我别胸牌，手抖：燕少校，您别把我这破窝炸了。
放心，炸也先炸我自己。我摆正军帽，快点，胶卷要最细颗粒，底片我要放大到八寸，细节一丝不能糊。
镁光灯地一闪，我眼前白一片，仿佛提前看到专列雪亮车灯。连拍三张，我换装完毕，又递给他一张纸条：再洗一张普通半身，我留着跑合时用。
暗房药水味刺鼻，我蹲在红灯下看怀表，滴答像催命。半小时后，相纸显影：照片里的我目光炯炯，肩线挺拔，活脱脱年轻校官。照像张用镊子夹底片在水里晃，忽然一声。
他把底片举到灯下，指向右下角：这里，有影子。
我眯眼，只见最边缘处，模模糊糊两团人头，一个戴大檐帽，一个分头抹蜡——分明是张少棠和那个日本矮子！两人侧头贴耳，表情鬼祟，日本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我心脏瞬间抽紧。
放大！快！
照像张把底片挪到放大机，调焦，调光圈，再投到白纸：图像逐渐清晰——日本便衣双手托着一张四寸照片，照片里赫然是一把左轮，银柄，闪光，柄上二字刀刻斧凿！我后脑勺地像挨了一闷棍：枪有两把？！
这张底片，我得留。我声音发干。
赵像张咽口唾沫：燕...燕爷，您到底要干啥？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要让这把，自己开口说话。
凌晨两点，街面起雾，路灯像泡在米汤里的蛋黄。我揣着照片和底片，贴着墙根溜回阁楼。煤油灯点亮，我把所有线索摊床板：张少棠名片、黑羽、SK手电、新得的放大照。灯光下，照片中两把小闪着寒光，一把在张少棠腰间，一把在日本便衣手里，像孪生兄弟，却注定你死我活。
我抽出铅笔，在照片背面写：
第2天，牌九局，两张，一张底牌，一张底片。
写完，我吹灯，让黑暗像棉被压下。窗外，一列夜行火车拉响汽笛，声音悠长，像给明晚的专列提前敲丧钟。我闭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里两条左轮来回转：一把杀学生，一把卖国权，哪把是真，哪把是假？或者，两把都是假，人心才是真枪口？
翻来覆去，我索性坐起，摸出师父留下的《燕子诀》——薄薄一册，封面画尾翼。我借灯芯微火，翻到扉页，那行小字跳入眼：
盗物者技，盗心者道，道者，止戈为义。
止戈为义——我默念三遍，心里忽然敞亮：管它几把枪，让枪自己咬自己，才叫偷天换日！
雾更浓，远处传来梆子声，四更天。我收拾好照片，把底片藏进煤油灯座，吹灭火焰。阁楼漆黑，我却在黑暗里看见一条银线，从惠中饭店牵出，穿过雾，穿过铁轨，一直连到明晚的专列。线上吊着两把左轮，像一对秤砣，只等我来拨动准星。
我轻声道：第2天，收工。第3天，拆车轮。
窗外，一只夜猫掠过屋脊，尾巴剪断雾气，悄无声息——像极了我此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