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青瓦飞檐,灯火通明。
宗祠前的汉白玉台阶被夜雨洗得发亮,映着廊下红灯笼摇曳的光影。
明日便是苏氏年度宗亲大会,各地支脉族老齐聚一堂,香火鼎盛如旧。
可今夜的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看不见的硝烟味。
苏倾月站在东厢房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份泛黄的族谱复印件,纸页边缘已微微卷曲,墨迹模糊,却像一把锈刀,狠狠剜进她的心口。
“林氏女,乳名招娣,八五年入嗣于滇南支脉。”
八个字,轻飘飘的,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母亲林晚舟当年拼尽全力要查的那个孩子——那个在陈慧兰供述中只提了一句“还有一个”的女孩,并没有消失在风里。
她被人找到了,甚至,被正大光明地记入了苏家族谱,只是换了个名字、一道程序,成了“旁支出嗣”的孤女,从此与嫡系再无瓜葛。
而主持这场“过继仪式”的,正是现任宗老之一、德高望重的三叔公苏鹤年。
她忽然笑了,唇角微扬,眼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原来不是查不到,是有人早就替她“处理”好了。
用一张族谱,将一场惊天丑闻,变成了一桩合乎礼法的“收养”。
用所谓“规矩”,堵住了所有追责的路。
可笑的是,那些口中念着“血脉清贵”的人,却亲手把真正的血脉送进了泥潭,只为保全一个虚假的体面。
窗外雷声低滚,像是天地也在压抑怒意。
阿阮坐在床边,双手交叠在膝上,布满皱纹的手指仍在微微颤抖。
“小姐……老夫人临终前烧了整整七天的纸,每一张都是那孩子的生辰八字。她说……对不起,没能把你妹妹带回来。”
“不是妹妹。”苏倾月轻声纠正,声音平静得可怕,“是姐姐。”
2005年3月14日出生——比她早了整整两年。
那个孩子,才是最早被错换命运的人。
而她苏倾月,不过是这场轮回悲剧的第二环。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白天在百林县看到的画面:破旧教室里,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教师蹲下身,耐心为学生整理书包。
阳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上,温柔而坚定。
那一刻,她还不知道,这个名叫“周招娣”的乡村语文老师,竟是母亲苦寻不得的女儿。
如今真相揭晓,却更令人窒息。
不是没人知道,而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包括那位此刻正坐在主厅高位、手持龙头拐杖、一脸慈祥的三叔公。
宴席设在老宅正厅,八仙桌摆成“品”字形,族中长辈居上,年轻一辈列席两侧。
苏倾月一身素雅旗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坐于父母身侧,看似温顺乖巧,实则目光如刃,不动声色扫过全场。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她端起酒杯,声音清越:“借今日团聚之机,我也想向各位长辈汇报一件事——‘生命起点’基因建档项目,已被星燧基金会列为未来三年重点工程。首期试点将在西南五省展开,涵盖基层产科升级、新生儿dNA强制录入及跨省比对系统搭建。”
话音未落,一道冷哼突然响起。
“哼!祖宗定下的规矩,哪轮得到一个小辈来改?”
众人循声望去,三叔公苏鹤年拄着拐杖,脸色阴沉,“咱们苏家血脉清贵,传承百年,何曾靠抽血验dNA才算亲生?你这般折腾,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们连自己骨肉都认不清?”
“就是啊,”二房大伯附和道,“民间走失孩童才要验血,咱们家教森严,哪来的野种能混进来?”
“说得对!这要是传出去,说苏家人不信自家人,脸面何存?”
几位年长族老纷纷开口,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苏倾月提出的不是公益项目,而是对整个宗族的侮辱。
空气骤然凝滞。
苏母神色难堪,欲言又止;苏父眉头紧锁,却也未出声制止。
毕竟,在这些老派宗亲眼中,血脉纯正高于一切,质疑血缘,等于动摇根基。
唯有苏倾月,依旧神色恬静,仿佛听的不是羞辱,而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谈。
她缓缓放下酒杯,转头看向身旁垂泪的阿阮:“阿阮奶奶,您跟了母亲四十多年,最清楚她心里的痛。能不能,请您给大家讲讲,那一夜,她为何要烧那么多纸?”
阿阮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颤巍巍站起身,声音沙哑却清晰:“那年冬天,夫人查到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聪明伶俐,在乡下当老师。她想认,可……可三爷您带着三位宗老上门,说若掀出来,会动摇嫡系继承,影响家族稳定……逼她签了字,还说……若再提此事,便逐出宗祠……”
她哽咽难语,手指指向三叔公:“那一夜,夫人烧了一整夜的纸,一边烧一边哭,嘴里反复念着:‘招娣,对不起,娘护不住你……’”
满堂寂静。
连烛火都仿佛静止了。
苏倾月缓缓起身,裙裾轻摆,步履沉稳地走到大厅中央。
她没看任何人,只静静望着手中的酒杯,杯中清酒映着烛光,晃动如血。
然后,她抬眸,直视三叔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您说血脉清贵,可知道那个被记作‘招娣’的女孩,如今是全县最好的语文老师?她教的学生里——”苏倾月起身敬酒,步履轻缓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
她站在大厅中央,旗袍曳地,灯光落在她清冷的眉眼间,仿佛为这沉闷的老宅注入了一缕不属于此地的锋芒。
“您说血脉清贵。”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满堂死寂,清晰得如同刀锋划过冰面,“可知道那个被记作‘招娣’的女孩,如今是全县最好的语文老师?她教的学生里——有两个考上了清华。”
话音落下,厅内鸦雀无声。
几位族老张了张嘴,竟无一人敢接话。
那不是羞愧,而是猝不及防被掀开了遮羞布的慌乱。
她微微一顿,眸光一转,直直盯住三叔公颤动的眼皮:“如果她是您孙女,您还会觉得她的血‘不干净’吗?”
这一问,如惊雷炸裂在众人耳畔。
三叔公猛地一震,拐杖重重杵地,脸色铁青:“你……你这是污蔑!族谱有载,程序合规,岂容你一个黄口小儿在此颠倒黑白!”
“程序?”苏倾月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三叔公当年亲自主持‘过继’,连出生证明都伪造了两份,自然合规。”她缓缓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百林县医院1985年的值班记录影印件,上面赫然写着一名护士的名字:陈慧兰。
而旁边,潦草地标注着一句交接语录:“女婴交由滇南周家领养,银三百。”
“这位陈护士,五年前已在狱中病逝。”她语气平静,“但她临终前写的忏悔书,我带回来了。”
满堂哗然。
就在这时,五哥苏景行猛然拍案而起,刑警队长的气势瞬间席卷全场。
“我支持大姐!”他声如洪钟,目光凛冽扫过诸位长辈,“警察办案讲证据,做人也该讲良心!你们嘴里的‘规矩’,不过是包庇罪恶的遮羞布!今天我不穿这身警服,我也要问一句——谁给的权力,把活生生的人从族谱上抹去?”
有人想反驳,却被那股正义之气逼得退缩。
宴席草草收场。
三叔公怒极拂袖而去,回房后一脚踹翻茶几,瓷盏碎了一地。
“蠢货!全都是一群废物!”他咬牙切齿,立刻召来心腹,“连夜联系滇南,把当年那份过继文书烧了!还有族谱原件,绝不能留在她手里!”
可他不知道的是,院墙之外,一架微型无人机正悄然盘旋于夜空,镜头精准对准房间内每一寸动静,录音设备将他的每一句话刻入芯片。
更不知道,那份所谓的“原件族谱”,早在三天前就被苏景行以“涉嫌参与跨省拐卖儿童案”的名义,依法调取封存。
当夜,苏家东苑书房灯火通明。
苏倾月伏案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家族继承权与亲子认定分离提案》已近尾声。
她字字如刃,条理分明:未来苏氏嫡系继承,不再以“血缘出身”为唯一依据,而引入司法鉴定、成长贡献、道德品行等多重评估体系。
这不是推翻传统,而是为传统注入人性与公正。
门被轻轻推开。
傅司寒一身玄色西装步入室内,肩头还带着夜露的凉意。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枚黑色U盘轻轻放在她手边。
“傅氏智库整理了全球十五国亲属法案例,”他嗓音低沉,却罕见地透出一丝温度,“德国的亲子确认诉讼制度、日本的非婚生子女继承权改革、加拿大原住民身份认定法案……够他们闭嘴三个月。”
苏倾月抬眸看他。
灯光下,两人视线交汇,无声胜有声。
风暴尚未降临,可天边早已电闪雷鸣。
这场关于血脉、权力与良知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窗外,风起云涌。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某编辑部,一份尘封十年的采访笔记正被人重新翻开,扉页上写着两个名字:韦秋萍、周招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