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苏家,尚未从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宗祠审判中缓过神来。
暴雨已歇,天光破云,可整座宅邸却笼罩在一种比黑夜更沉的寂静里。
昨夜那一缕无火自燃的青焰、空中浮现的绣娘虚影、守心匣开启时如钟鼓齐鸣的回响,仍在众人心头翻涌不息。
那些曾高坐堂上、执掌话语权的长老们,今晨竟无一人敢提前踏入议事厅半步。
而当第一缕阳光斜照进雕梁画栋的正厅时,苏倾月已立于屏风之前。
她未着华服,亦未戴冠饰,只一身素白旗袍,发间银簪依旧,神情静得像一潭深秋湖水。
主位空着——她没有坐。
她的存在本身,已是权威的具象。
屏风之上,投影缓缓亮起:一张泛黄残破的产科值班簿扫描件,字迹模糊却依稀可辨“苏振国夫人,女婴,编号0719-36”;下方是声纹分析图,波形起伏中标记出一段关键录音——正是陈伯临终前断续吐露的真相:“……老东西临死还护着那个野种……我不过听命行事……王桂芳才是主谋……”
吴执事立于侧席,手持文件夹,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第一条证据链,来自市医院档案室地下库房。该库三年前遭人为纵火,原始记录尽毁,但经技术复原,提取出七份关键纸质残留物,其中三份与苏小姐出生记录吻合。”
他话音刚落,窗外忽有黑影掠过!
“哗啦——!”
一声脆响,东侧雕花玻璃窗应声而碎,一只乌鸦扑翅闯入,羽翼纷飞如雪,直冲穹顶横梁而去,又倏然折返,撞门而出。
众人惊起,几名年迈长老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交头接耳中已有低语:“不祥之兆……这是冤魂索命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苏倾月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她只是微微侧首,目光扫过角落。
那里,林姨娘蜷缩在最偏僻的位置,双手死死绞着一方旧帕,指节发白,嘴唇哆嗦。
她是苏振国早年收的通房丫头,身份卑微,多年来沉默如尘,却在昨夜守心匣开启时,偷偷摸了三下胸口,像是在确认什么。
此刻,苏倾月缓步走来。
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上。
满堂寂静,只闻裙摆拂地之声。
她在林姨娘面前停下,俯身,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瓷杯温润,雾气袅袅升起,映着女子清冷柔和的侧脸。
“您不必再替别人背罪。”她声音极轻,如同耳语,却又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当年您偷偷给乡下寄过两件婴儿衣裳,用的是苏家特制蚕丝线,对吗?那是专供嫡系新生儿的‘云锦霜’,外人拿不到。”
林姨娘猛地抬头,眼中刹那爆发出震惊与悲恸交织的光芒。
“我……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冷……”她哽咽着,泪水滚落,“她被人抱走那天,下着大雨……襁褓都被淋透了……我……我剪了库房边角料,连夜缝了两件小衣裳,托镇上的邮差寄去……我不敢写地址,只写了‘西北方向,平安长大’……”
她说着,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褪色布片——粉底绣梅花,针脚细密,边缘已磨得起毛。
吴执事立刻上前接过查验,随即点头:“材质确认为‘云锦霜’残片,编号匹配苏家内务库第三批出库记录。时间标注为十八年前七月二十三日,与苏小姐被送往乡下时间一致。”
他当场录入证据档案,钢笔落纸的“沙沙”声,宛如判决书一页页翻过。
苏倾月转身,回到大厅中央。这一次,她终于做出了动作——
她解下胸前那枚琉璃徽章,轻轻贴于地面中央的青铜莲花纹刻处。
刹那间,整个议事厅地面传来一阵低沉嗡鸣,似地底有巨兽苏醒。
老钟叔昨夜布下的“鸣心阵”启动了。
此阵借祠堂千年地脉为引,以共振之法放大人心波动。
凡心中有鬼者,气血逆行,脚下石板便会震颤回应。
越是罪孽深重,震动越烈。
起初只是细微轻颤,如蚁爬石面。
紧接着,一名旁支长老忽然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手中茶盏“哐当”落地。
下一秒,年轻一代的苏明远——那个曾协助父亲销毁医疗记录的青年——双膝一软,扑通跪倒,面色惨白:“我……我替父亲藏过……市医院的监控备份硬盘……就在我家后院井底……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有人崩溃,便有人连锁动摇。
第二人低头啜泣,第三人开始干呕,第四人直接瘫坐在椅,浑身发抖。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欧阳锐身上。
他站在右首首席,脸色铁青,双脚所踏石板竟已裂开蛛网状细纹,嗡鸣声最为剧烈,仿佛大地正在将他的罪行一字一句诵出。
可苏倾月仍不发一言。
她只是静静站着,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前的雪峰,静谧、冰冷、不可撼动。
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棂洒进来,照在她脚边那枚徽章上,琉璃折射出七彩流光,宛若凤栖梧桐,浴火重生。
而就在这死寂与喧哗交织的巅峰时刻——
远处长廊尽头,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节奏分明,不疾不徐。
所有人屏息。
大门未开,可那股压迫感已先至——如寒潮压境,如帝王临朝。
紧接着,门轴轻转。
一道挺拔身影逆光而立,黑色风衣猎猎,眉眼如刀削,眸光冷冽如霜。
傅司寒来了。
他手中提着一只银灰色加密箱,表面印有国际司法协作机构的防伪编码。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中央,将箱子轻轻放在长桌之上。
金属搭扣“咔”地一声弹开。
众人屏息凝望。
而苏倾月,终于第一次,抬起了眼。
傅司寒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整个议事厅仿佛被一道极寒的雷霆劈中,空气骤然凝滞。
他身披黑色风衣,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雨痕,步履沉稳如丈量命运的刻度,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没有人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他径直走到长桌中央,将那只银灰色加密箱置于其上,金属搭扣“咔”一声弹开,清脆得如同审判之钟敲响第一声。
文件被他逐一取出,动作冷静得近乎冷酷——国际司法协作机构认证的dNA比对报告、市医院地下档案库复原的监控影像片段、王桂芳在狱中亲笔签署的供词副本,每一份都盖着鲜红的官方钢印,像一记记重锤砸向那些试图闭眼装睡的人。
“这些不是为了打官司。”傅司寒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目光如刀锋扫过满堂长老与族人,“是为了让你们看清——你们用‘家规’‘体统’‘颜面’撑起的这座祠堂,底下埋了多少个本该活着的孩子。”
他的语气没有愤怒,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
苏倾月静静站在原地,旗袍素净,眸光微敛。
她看着傅司寒的侧脸,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这个男人,从最初漠然旁观的联姻对象,到如今亲手执火为她焚尽谎言,竟一步步走入了她最深的战场,且从未退后半步。
下一瞬,傅司寒将整叠文件投入早已准备好的青铜火盆。
火焰“轰”地腾起,三尺高焰映照着他冷峻的轮廓,也照亮了所有人惨白的脸。
火舌卷噬纸页,字迹在高温中扭曲、焦黑、化作灰烬——那些藏了十八年的秘密、谎言、交易与罪恶,终于在这场烈火中无处遁形。
吴执事适时上前,声音庄重:“根据今日所证,宗族决议即刻生效:成立‘苏氏清源委员会’,彻查苏家三代内所有财产流转、人事任免及对外合作项目。委员会首席监察人——苏倾月小姐。”
话音落下,众人陆续起身离席,脚步沉重,无人敢直视前方那抹素白身影。
就在他们一一走出大厅时,却发现每人座椅之下,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信笺。
展开一看,字迹娟秀却如针扎心:
“知错不改,谓之共犯;悔而不言,亦为同谋。”
有人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纸,有人踉跄扶墙才勉强站稳。
小禾悄悄凑近苏倾月,声音压得极低:“欧阳锐走的时候……把族徽摘下来塞进了香炉,嘴里还念着‘报应来了’。”
苏倾月闻言,只是轻轻抬眸,望向空荡下来的议事厅。
阳光穿过破碎的窗棂,落在斑驳的地砖上,琉璃徽章仍静静贴于莲花纹心,折射出一抹幽光,宛如凤凰垂目,静待涅盘。
她唇角微扬,低语如风拂林梢:“师父说过,真正的缝合,是从不敢直视伤口的人开始低头那一刻。”
檐外,细雨再度飘落,滴在青石阶上,一声,又一声,清晰如针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