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奴带着五百精锐从西面沙丘杀出的那一刻,李文始终站在高台之上,未曾挪动一步。他看着那片被绿光撕裂的毒雾逐渐退散,藤蔓如潮水般向前推进,将北渠三岔口彻底封锁。敌军阵线后撤了两里,第四座祭坛的火光在强风中摇曳不定,最终黯淡下去。
战局暂时稳住。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呼衍枭不会轻易退兵,更不会坐视祭坛失守。果然,不到半日,北方防线传来消息:敌军收缩兵力,退守三座主祭坛构成的三角阵地,外围布下层层骨桩与黑幡,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巫阵屏障。运朝先锋试探性推进两次,皆因地面突然塌陷、毒气反涌而被迫回撤。
李文下令全军停止追击。
士兵们疲惫不堪,连续三昼夜未得安眠。前线医帐灯火通明,伤员不断抬入,灵医队轮番施术,草药味混着焦土气息弥漫营中。农战师在主营四周重新布置藤网,植物精灵悄然潜入地下,编织新的根系网络,预防下一次毒源突袭。
风沙渐歇,战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文立于高台边缘,手中罗盘静静悬浮,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北方残存的黑雾。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敌我之间的空地。那里横陈着几具未及收走的尸首,衣甲残破,无人敢近。
这时,一道佝偻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上高台。
是于吉。
他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袍,脚上靸着一双破草鞋,手里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枝。走到李文身旁时,他没行礼,也没开口,只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歪斜的线,又点了三个点,像是随意涂鸦。
李文看了他一眼,没问。
于吉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你等他反扑?”
“他在等我们攻。”李文淡淡道,“就像上次毒雾一样,只要我们动,他就有机可乘。”
“聪明。”于吉点点头,枯枝忽然一挑,指向第三座祭坛后方的一片低谷,“可他现在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还玩什么阵法?”
李文眉头微动。
于吉用树枝轻轻敲了敲地面:“你看那边,三天没冒炊烟,驼队踪迹全无。匈奴万人在此对峙,粮草消耗何其惊人?若无补给,靠什么撑到现在?”
李文凝神细察罗盘中的气运流向。果然,敌军主力区域的气脉尚稳,但后方延伸出的一条细弱光丝却已近乎断裂,隐隐透出衰败之象。
“你是说……他们的补给线断了?”
“不是断了。”于吉摇头,“是早就没了。七日前就断了。你以为呼衍枭为何迟迟不攻?不是怕你,是他手下的兵已经饿得拿不动刀了。”
李文沉默片刻:“可他们仍能维持毒阵运转,祭坛火光不灭。”
“靠人命续的。”于吉冷笑一声,眼神忽然清明,“把战士的气血抽出来,炼成阴火供养咒阵。这种法子,短时间可用,十日内必崩。撑得越久,死得越惨。”
李文心头一震。
这并非单纯的军事僵持,而是对方在生死边缘的垂死挣扎。呼衍枭不是不想退,是他已无路可退——一旦撤阵,士卒哗变,他自己也会被反噬而亡。
这才是真正的困兽之斗。
于吉蹲下身,用枯枝在沙地上画出一条蜿蜒路线:“他们最后一条活路,在西边那条荒谷。通焉耆旧驿,地势隐蔽,沙层厚,不易察觉。若我没猜错,现在还有小股驼队在偷偷往来,只是规模极小,不敢张扬。”
李文盯着那条线,脑海中迅速推演。
若真如于吉所言,敌军补给濒临枯竭,那便是破局的关键。不必强攻祭坛,不必硬拼兵力,只需掐断这条隐秘通道,再拖上几日,对方自会瓦解。
但他不能轻举妄动。
“你怎么确定这不是诱饵?”李文问。
于吉抬头看他,咧嘴一笑:“因为饿肚子的人,骗不了天机。我刚才掐算过,五日后朔月之夜,阴气最盛,也是他们阵法最弱之时。若那时派轻骑截道,一举断其咽喉,胜算极大。”
李文缓缓点头。
正要开口,赤奴大步走来,铠甲未卸,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他看了一眼于吉,抱拳道:“主帅,敌阵已露破绽,正是强攻良机!我愿率本部骑兵正面突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文尚未回应,于吉先笑了:“你打得下?那三座祭坛底下埋的是‘血骨桩’,踩上去一个死一个。你现在冲过去,不是破阵,是送葬。”
赤奴脸色一沉:“那你在这说风凉话做什么?有本事你去破阵!”
“我不用去。”于吉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知道他们吃什么,也知道他们怎么活。你们要赢,不用拼命,只需要等。”
“等?”赤奴怒极反笑,“等他们喘过这口气再来放毒?等更多兄弟死在阵前?”
“等他们自己垮。”于吉语气平淡,“你急,说明你还想赢。他们不急,是因为已经准备死了。死人不怕耗,活人怕。所以,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
赤奴瞪着他,拳头紧握,却说不出话。
李文抬手,止住争执。
他看向北方,眼中不再有焦躁,只有冷静的判断。
“传令下去。”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身边亲卫耳中,“各部转入轮防制,每两个时辰换防一次,保持警戒但不得擅动。灵医队巡营疗伤,优先处理中毒未愈者。农战师加固主营防线,地下净根网向东西两侧延伸三百步。”
顿了顿,他又道:“另派四名斥候,伪装成流民,分两批探查西谷地形。不得靠近敌营五里内,只记地貌、水源、通行难易,回来详报。”
赤奴听得清楚,眉头皱起:“主帅,你不打算动手?”
“现在动手,只会逼他们狗急跳墙。”李文收回目光,“我们要做的,不是冲锋,是守株待兔。他们越是装强,越说明虚弱。等他们撑不住那天,自然会露出破绽。”
赤奴咬牙,终究还是抱拳领命:“末将领令。”
他转身欲走,又被李文叫住。
“你回去整备部队。”李文道,“但记住,接下来的任务不是厮杀,是耐心。谁敢违令出击,军法从事。”
赤奴重重应了一声,大步离去。
高台上只剩李文与于吉。
风又起了,卷着细沙掠过石台。罗盘上的指针依旧指向北方,但波动已不如先前剧烈。那片黑雾似乎也在缓慢收缩,像是某种巨兽蜷缩身躯,准备最后一搏。
于吉拄着枯枝,眯眼望着远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说?”他忽然问。
李文摇头。
“因为时机未到。”于吉笑了笑,“早说了,你会不信;晚说了,就来不及了。现在你说不定还会犹豫,但至少,已经开始想了。”
李文看着他:“你一直在观察?”
“我在等一句话。”于吉轻声道,“等你说‘不能再拖了’。只要你这句话出口,我就知道,你可以赢。”
李文没接话。
于吉转身,慢悠悠往营帐方向走去,背影佝偻,步伐却稳健。
临走前,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别让赤奴太闲。热血汉子,憋久了容易炸。”
李文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动。
片刻后,他低头看向罗盘。指针轻微摆动,映出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气运痕迹——那条通往西谷的隐秘路径,在星图上终于显现出一丝轮廓。
他伸手抚过罗盘边缘,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裂痕。那是前夜抵御毒雾时留下的,至今未修复。
正欲收起,忽觉掌心一热。
裂痕中,竟渗出一丝极淡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