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日的喧嚣、争执与不舍,终于在托布鲁克港迎来了一个看似明确的句点。肯特准将最终送来的,是一份打了折扣却勉强可接受的方案:两艘经过紧急改装、保留部分自卫火力的万吨级自由轮运输舰,一艘老旧但尚能远航的胜利轮,以及一艘由加拿大海军提供、经历过大西洋护航战的“花”级护卫舰“温尼伯”号。这,便是盟军为“东方旅”东进支付的“分手费”。
尽管与最初清单上的要求相去甚远,但林晓知道,这已是目前情况下能争取到的极限。再纠缠下去,只会延误宝贵的时机。他果断接受了方案,命令全旅按计划登船。
启航之日,天空是地中海特有的、澄澈得近乎虚假的蔚蓝。阳光炽烈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照亮了港口忙碌而肃穆的景象。
“东方旅”近两千名官兵,以及他们视若生命的家当,正如同蚁群搬家般,秩序井然地通过舷梯,流入那三艘钢铁巨兽的腹中。引擎轰鸣,吊臂旋转,沉重的装备箱被稳稳地吊装进巨大的货舱。美制、德制的卡车和吉普被牢牢固定在甲板预设的缆桩上,覆盖着厚重的防雨帆布。那几匹来自贝都因部落的骆驼,在经历了短暂的骚动和不适应后,也被小心翼翼地牵引到了特意为它们准备的、铺满干草的底层舱室。
李四禄站在“自由轮”之一的“远行者”号甲板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最后的装载,确保每一件重要装备,尤其是那些德制突击步枪和航空零件,都安置在易于取用且相对安全的位置。他的吼声混杂着港口的海风与汽笛,成了这离别交响曲中一个不变的声部。
查理则带着他的技术团队,如同守护眼珠般,看管着那些拆卸下来的飞机部件被一一编号、入库。他抚摸着冰冷的发动机外壳,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忧——这些来自欧洲战场的“种子”,能否在东方的土地上生根发芽,重新翱翔?
林晓站在码头前沿,最后检查着装载清单。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即将一同远航的面孔:眼神坚毅的华人士兵,神情复杂的欧洲志愿者,以及沉默却坚定的贝都因战士阿卜杜勒和他的同伴。他们也将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萨利赫长老赠送的那把“沙赫拉姆”弯刀,被他用布仔细包裹,贴身携带,冰冷的刀鞘隔着一层布料,传递着北非沙漠最后的温度与重量。
自由法国提供的通行证和情报资料,已经锁进了他的随身公文箱。勒克莱尔上校的祝福言犹在耳,这份来自西方盟友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支持,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所有人员、装备终于登船完毕。沉重的舷梯被缓缓收起,粗大的缆绳在绞盘有节奏的嘎吱声中,一圈圈脱离系缆桩,如同巨兽挣脱最后的束缚,沉重地落入浑浊的海水中。
“呜——”
“温尼伯”号护卫舰拉响了悠长而略带凄清的汽笛,这是启航的信号。另外两艘运输舰也相继回应,低沉的汽笛声在港湾内回荡,压过了码头上零星送行者的呼喊。
船体开始轻微震动,巨大的螺旋桨搅动着港底的海水,泛起浑浊的浪花。庞大的船队,以“温尼伯”号为首,两艘自由轮居中,“胜利轮”殿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调转船头,向着港外那片无垠的蔚蓝驶去。
林晓站在“远行者”号的舰桥翼台上,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襟。他回望着渐行渐远的托布鲁克港,港口的设施、房屋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抹模糊的土黄色线条。那片曾经浴血奋战、挣扎求生,也创造了奇迹的北非土地,正在视野中缓缓沉入海平面之下。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有告别过去的释然,有对未知前程的凝重,更有一种引领众人跨越重洋的责任感。他们离开了相对熟悉的战场,奔赴一个完全陌生的、被称为“绿色地狱”的丛林战场。
船队驶出防波堤,正式进入开阔的地中海。海浪明显变大,船身开始有节奏地起伏。许多从未经历过远航的士兵,立刻感受到了大海的威力,脸色开始发白。
“感觉怎么样?”林晓问走到他身边的李四禄。
李四禄扶着栏杆,努力稳住下盘,啐了一口:“他娘的,比沙漠里的沙暴还晃悠!不过旅座放心,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林晓笑了笑,目光却投向东南方向。他们的航线将绕过好望角,进入广阔的印度洋。这是一条漫长而危险的航路,不仅要面对大自然的无常风浪,还要时刻警惕可能出现的德军潜艇(尽管大西洋是主要战场,但印度洋并非绝对安全)以及神出鬼没的日本袭击舰。
“传令下去,”林晓对身边的通讯兵说,“航行期间,战斗警报不能松懈,各舰保持警戒队形。同时,利用这段时间,让战士们开始适应性训练,特别是晕船防治和甲板体能。告诉查理,他的‘航空理论课’可以开讲了。”
命令被迅速传达。庞大的船队,如同一个移动的微型社会与军事堡垒,承载着希望、信念与复仇的火焰,犁开深蓝色的海面,坚定不移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驶去。
前方,是吉布提的红海入口,是亚丁湾的灼热风浪,是绕过非洲之角后那浩瀚无垠、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的印度洋。目标,东方!但这段跨越半个地球的航程本身,就是一场不容有失的严峻考验。海图上的航线已经标定,但真正的风浪与危机,永远隐藏在已知的航线之外。船队能否平安抵达?在漫长的航行中,又会遭遇怎样的意外?这些悬念,如同船舷边飞溅的浪花,冰冷地拍打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