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山林。失去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冷水溪对岸的这片山坡变得格外阴森可怖。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头顶交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本就微弱的星光彻底隔绝。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湿滑松软,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仿佛随时会有东西从地底钻出。
寒意如同无孔不入的毒蛇,顺着湿透的衣裤缝隙钻入,疯狂啃噬着林皓仅存的体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磕碰出密集的脆响,左臂的伤口被冰冷一激,那麻木的胀痛感再次变得清晰而尖锐。他几乎是被石根半拖半架着,踉跄前行,意识在冻僵的边缘模糊摇摆。
“坚持住,马上到。”石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稳定,像一根锚,勉强定住了林皓即将涣散的神智。他的手臂坚实有力,支撑着林皓大部分体重,另一只手握着出鞘的柴刀,不断拨开前方挡路的荆棘和低垂的枝杈。
又艰难地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在林皓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彻底冻僵、倒地不起时,石根的脚步停了下来。
前方黑黢黢的山体根部,隐约可见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黑洞,像是某种野兽废弃的巢穴入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若非走到近前,极难发现。
“是废弃的炭窑。”石根低声解释了一句,他用柴刀小心地拨开洞口的藤蔓,警惕地朝里面张望了片刻,又侧耳倾听,确认没有任何活物气息后,才示意林皓,“进去。”
林皓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弯下腰,几乎是爬着钻进了那个低矮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陈年烟火气、泥土和淡淡霉味的、略显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窑洞内部比洞口看起来要宽敞一些,勉强能容纳两三人直起身子,地面是压实的泥土,还算干燥。最里面堆着一些早已冷透、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散乱的黑乎乎的木炭碎块。
石根紧随其后钻了进来,他迅速将藤蔓重新整理好,遮蔽住洞口,然后从行囊里取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光晕驱散了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些许心理上的慰藉。石根动作麻利地将那些散落的木炭碎块归拢到窑洞中央,又添上一些沿途捡来的、相对干燥的细枝和枯叶,很快,一小堆篝火便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木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温暖,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温暖,随着火焰的升腾,开始缓慢地驱散林皓身上的寒意。他蜷缩在火堆旁,伸出几乎冻僵的右手和还能活动的半边身体,贪婪地汲取着那宝贵的热量,剧烈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但嘴唇依旧泛着青紫色。
石根没有休息,他先检查了一下林皓左臂的伤口,绷带湿透,伤口周围的皮肤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情况不容乐观。他眉头微蹙,但没有多说,只是示意林皓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架在火堆旁烘烤。他自己也脱下湿衣,露出精悍结实、布满各种新旧伤疤的上身。
接着,他从行囊里取出那个盛放药膏的木盒,再次为林皓清理、上药、包扎。冰冷的药膏接触到伤口,依旧带来刺痛,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奇异的清凉感,稍稍缓解了那火辣辣的胀痛。
处理完伤口,石根将烘得半干的外衣递给林皓,自己则穿上另一件相对干燥的里衣。他又拿出水囊和最后一点干粮,分给林皓。
“吃。把身子暖过来。”他的指令依旧简洁。
林皓默默接过,小口吃着硬邦邦的干粮,就着冷水吞咽。篝火的温暖逐渐渗透进冰冷的四肢百骸,食物也补充了部分消耗的体力,他感觉那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似乎又一点点被拽回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窑洞里安静下来,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咀嚼声。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窑壁上,放大了数倍,如同两个沉默的巨人。
“他们……还会找到这里吗?”林皓看着跳跃的火焰,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冷水溪畔发现的脚印,像一片阴云,始终笼罩在他心头。
石根咽下最后一口干粮,目光扫过被藤蔓遮蔽的洞口,眼神在火光下显得幽深难测。“这里是废弃炭窑,位置隐蔽,气味也被烟火气掩盖,猎犬不容易追踪。而且晚上他们一般不敢深入这种老林子。”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天亮后,不好说。”
他的回答依旧现实而冷酷,没有给予虚假的安慰。林皓的心沉了沉,但也明白,这暂时的安全已是来之不易。
“我们……还要走多久?”林皓看着石根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硬朗的侧脸,问出了另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石根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些。“顺利的话,再走两天,能到野三关外围的一个镇子。那里有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林皓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中一动。这似乎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石根背后,确实存在着一个组织。
石根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我们的人”具体指谁,只是淡淡道:“到了那里,你会得到更妥善的救治,也能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决定下一步的去向?林皓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帆布包。这意味着,他的任务或许能在那里告一段落?还是会有新的指令?
他还想再问,但石根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坐在窑壁上,似乎不打算再交谈。“休息。后半夜我守夜。”
林皓知道问不出更多,也确实感到了极度的疲惫。身体的温暖让他一直被压抑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来。他裹紧半干的外衣,靠着身后微温的窑壁,蜷缩起来。
窑洞外,是未知的、危机四伏的黑夜。窑洞内,篝火提供了短暂的光明与温暖。
林皓闭上眼睛,听着木炭燃烧的细微声响,感受着身边石根那平稳悠长的呼吸,心中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
但他知道,这松弛是短暂的。
天一亮,新的逃亡,又将开始。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野三关……那个镇子,会是终点吗?还是另一个漩涡的开始?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篝火,兀自燃烧,对抗着窑洞外无边的黑暗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