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召见商讨“特别经费预算”,对宋梅生而言,无异于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他正愁如何自然地拉开“苦肉计”的序幕,这位副局长大人就迫不及待地送上了舞台。这场预算会议,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一进张怀民那间比宋梅生办公室阔气不少的副局长室,一股夹杂着烟味和廉价发油味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张怀民大马金刀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仿佛全警察局的苦难都压在他一人肩上。
“梅生啊,坐。”张怀民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语气不咸不淡,“找你来,是下半年各科室特别经费预算的事。局座的意思是,现在时局艰难,各方面都要紧缩,这笔钱要砍掉三成。你看看,你们总务科这边,哪些开销能省则省啊?”
宋梅生心里冷笑,砍预算?怕是又想从老子碗里扒肉,塞进你自己的兜里吧?他脸上却堆起恰到好处的为难:“张局,砍三成?这……我们总务科管着全局的吃喝拉撒、设备维护,哪一样都省不得啊。就说最基本的煤火费、电费,这大冬天的,总不能让弟兄们冻着办公吧?还有车辆维护、笔墨纸张……”
“行了行了!”张怀民不耐烦地打断他,用手指敲着桌面,“别跟我哭穷!哪个科室不说自己困难?要都像你这样,这预算还怎么砍?我告诉你,这是死命令!你们总务科,历来开销就大,水分也多!这次必须带头做出表率!”
“水分?”宋梅生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张局,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们总务科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经得起查!是,我们科是管钱管物,接触的供应商是多,可哪一次采购不是货比三家,精打细算?就为了给局里省点经费,我这张脸都快在那些商人面前磨没了!现在倒好,落了个‘水分大’的名声!”
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三分是真不爽张怀民的刁难,七分则是刻意营造一种“受委屈”、“被逼到墙角”的情绪,为后续的“失控”做铺垫。
张怀民没想到宋梅生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宋梅生!你这是什么态度?跟我嚷嚷什么?我说的是事实!你们科去年采购的那批冬季制服,价格就比市面上高了半成!还有平时那些办公用品损耗,也明显偏大!这些你怎么解释?”
宋梅生心里门儿清,张怀民说的这些,有些是确实存在的“操作空间”(也是他小金库的来源),有些则是吹毛求疵。他立刻换上一副“你懂的”表情,压低声音,带着点推心置腹又夹杂着不满的语气:“张局,您这就有点……不太体谅下属了。那制服价格,里面不是包含了……那个‘运输损耗’和‘特别协调费’吗?至于办公用品,各科室领用都没个准数,我们还能天天盯着他们用多少张纸?有些开销,它……它就不能摆在台面上算啊!您也是老机关了,这里面的弯弯绕,您还不明白吗?”
他这话,既点明了某些潜规则的存在,又把皮球轻轻踢回给张怀民——你自己也没少沾光,现在装什么清官?
张怀民被噎了一下,老脸有点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放肆!宋梅生,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什么台面下的开销?我看就是你中饱私囊的借口!我告诉你,这次预算必须砍!你们科至少砍掉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头(意思是四成)。
宋梅生看着那四根手指,脸上血色褪尽,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和打击,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颤抖:“四成?!张局,您这是要我们总务科的命啊!这活儿没法干了!您干脆把我撤了算了!”他故意表现得情绪激动,甚至有点失态。
“你……你这是什么话!”张怀民也站了起来,指着宋梅生,“威胁我?宋梅生,别以为你有点小聪明,搞了点钱,就了不起了!警察局离了你宋梅生,还不转了吗?”
“我没什么了不起!”宋梅生梗着脖子,眼圈似乎都气红了(暗暗使劲憋的),“我就是个干活跑腿的!辛辛苦苦维持这么大一摊子,到头来功劳没有,黑锅全扣我头上!行!张局,您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预算您爱怎么砍怎么砍!反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时候各科室缺东少西,耽误了公务,您别怪我就行!”
说完,他竟像是气昏了头,也不等张怀民反应,转身“砰”地一声摔门而出!巨大的声响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这一下,不仅办公室里的张怀民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走”惊得目瞪口呆,连外面几个科室竖着耳朵听动静的职员也吓了一跳,纷纷探头探脑。
宋梅生铁青着脸,胸口剧烈起伏(演的),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对任何人的目光都视而不见。他知道,这场“苦肉计”的第一幕——“与直属上司激烈冲突,流露出对职务和待遇的强烈不满”,已经成功地、戏剧性地上演了。用不了多久,“宋科长在张副局长办公室拍桌子摔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警察局。
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宋梅生脸上激动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被寒风卷起的枯叶。戏已经开场,观众(包括张怀民和他的眼线,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监视者)已经入席,接下来,该布置关键的“道具”了。
他冷静地坐回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流水账本。他翻到中间几页,上面记录着一些日常的小额采购和报销。他拿起笔,在其中几项后面,用另一种颜色的墨水,极其轻微地、像是后来随手加上去似的,添了几个小数字,使得总金额略微超出了实际报销额。比如,采购十瓶墨水,记录金额是五块,他在旁边用淡一点的墨水添了个“贰角”,变成五块二。又比如,修理费二十块,他添了个“伍角”。
这些改动非常细微,混杂在大量的正常记录中,极难察觉,但如果有心人拿着原始单据来仔细核对,就能发现这些微小的“出入”。这就是他故意留下的、看似疏忽大意的“小尾巴”。
做完这些,他将账本放回抽屉,但故意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他要让某个“有心人”有机会“偶然”发现它。
接着,他需要安排那个“偶然”发现的人。这个人必须看似无意,但又能在合适的时机将“发现”传递给张怀民。他想到了一个人——行政股负责内勤的那个喜欢传闲话、又有点小聪明的刘办事员。此人平时就爱往副局长办公室跑,汇报些鸡毛蒜皮的事讨好卖乖。
下午,宋梅生故意把刘办事员叫来,吩咐他去总务科库房清点一批新到的文具,并且“顺便”把上个月的零星采购报销单整理一下,初步核对数额。在交代任务时,他装作心烦意乱、精神不集中的样子,把账本“遗忘”在了桌角显眼的位置,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嘟囔:“唉,这烂账,越看越头疼……”
刘办事员何等机灵(或者说鸡婆),立刻捕捉到科长心情不佳且似乎有账目烦恼的信号,又看到那本“重要”的账本就放在那里,眼珠一转,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恭敬地领命而去,心里盘算着找个机会偷偷瞥一眼账本,说不定能发现点科长的“秘密”,以后在张局长面前也好多个谈资或者……功劳?
安排好了“疏忽”的陷阱,宋梅生开始谋划最关键的一步:与王大力的秘密谈话。他需要一把锋利的、可靠的“刀”,来执行计划中最危险的部分。
傍晚下班后,宋梅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以“检查局里几个安全隐患角落”为由,带着王大力在警察局大楼里转悠。走到后院存放废旧家具和杂物的仓库附近,这里僻静无人,正是谈话的好地方。
“大力,这几天在应急小队待得怎么样?还习惯吗?”宋梅生靠在斑驳的墙壁上,递给王大力一支烟,语气随和。
王大力受宠若惊地接过烟,笨拙地掏出火柴先给宋梅生点上,然后才给自己点着,吸了一口,憨厚地笑道:“习惯!比在侦查科强多了!科长,跟着您干,痛快!起码不憋屈!”
宋梅生点点头,看着远处渐渐沉下的夕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大力啊,我叫你过来,是有件要紧事,可能有点风险,不知道你敢不敢干。”
王大力一听,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科长您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王大力要皱一下眉头,就是孬种!”
“没那么严重。”宋梅生摆摆手,压低声音,“不过,需要你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包括你最亲近的人。”
“科长放心!我王大力嘴巴最严!”王大力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好。”宋梅生盯着他的眼睛,“我收到风声,局里有人看我不顺眼,想搞我,可能会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找茬,甚至……栽赃陷害。”
王大力眼睛一瞪,怒道:“哪个王八羔子敢?科长您说是谁?我替您教训他!”
“别冲动!”宋梅生按住他,“现在还没证据。不过,咱们得防着点。我要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这几天,暗中留意一下副局长张怀民那边的人的动静,特别是他那个外甥,在侦查科当差的赵三,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小动作。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宋梅生声音压得更低,“帮我准备点东西……”
他凑近王大力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王大力听着,眼睛越瞪越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了,科长!东西我去弄,保证干净利落!盯梢的事,我也放在心上!”
“嗯,小心点,别让人察觉。”宋梅生拍拍他的肩膀,“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你。记住,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放心吧,科长!”王大力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被信任和赋予重任的兴奋与忠诚。
看着王大力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宋梅生长长吐出一口烟圈。“苦肉计”的序幕已经拉开,诱饵已布下,刀刃也已备好。接下来,就看那位贪婪的副局长大人,会不会如他所料的那般,一步步走进这个为他精心准备的局了。
夜色渐浓,哈尔滨华灯初上。宋梅生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意,但他的心却异常冷静。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大戏,最重要的演员已经就位,最关键的剧情即将上演。他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因为这场戏的赌注,是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