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民会的酒会终于在虚伪的客套与暗藏的机锋中落下帷幕。宋梅生走出大和旅馆金碧辉煌的大门,冬日深夜的寒气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场内残留的暖意和酒气。他婉拒了其他官员同乘的邀请,站在台阶上,看似在等车,实则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被各种信息冲击的大脑冷静下来。鸠山彦意味深长的审视,林婉身份突变带来的疑云,以及酒会上那些看似随意却暗藏试探的交谈,都像一团乱麻,萦绕在他心头。
“科长,车来了。” 一个略显粗犷但带着恭敬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宋梅生转头,看到王大力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身上穿着总务科应急小队的制服外套,脸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神却异常清醒和专注。他显然一直在附近等候,履行着“应急小队”负责人的职责,尽管这并非他今晚的正式任务。
“大力?你怎么在这儿?还没回去休息?”宋梅生有些意外,他记得没安排王大力今晚随行。
王大力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憨直:“我看这天儿冷,又这么晚了,科长您喝了酒,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反正我也没啥事,就在外面等着,顺道也看看有没有啥能搭把手的。”他话说得实在,没什么花哨,却透着一股子发自内心的关切。
宋梅生心里微微一暖。在这冰冷彻骨、危机四伏的夜晚,这份笨拙的忠诚显得尤为珍贵。他拍了拍王大力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行,那正好,陪我走一段,醒醒酒。”
车子缓缓驶离旅馆区域,宋梅生让司机在第一个路口停下,吩咐道:“就这儿吧,我走回去,不远。你先回去休息。”他需要新鲜的空气和独处的空间来思考,有王大力在身边,也算有个照应。
司机应声离去。宋梅生和王大力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科长,刚才那场合,挺累人的吧?”王大力打破沉默,语气带着同情,“我看那些大官和日本人,说话都拐弯抹角的,听着都费劲。”
宋梅生不禁失笑,王大力的直率有时就像一面镜子,照出那些虚伪交际的可笑。“是啊,比跟你去通下水道还累。”他开了个玩笑,试图放松气氛,“至少通下水道,知道劲儿该往哪儿使。”
王大力也嘿嘿笑了起来:“那倒是!通下水道,活儿是脏点,但干完心里痛快!不像刚才,我看您脸都笑僵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主要是王大力说些应急小队最近的琐事,哪个队员干活卖力,哪个又偷奸耍滑。宋梅生听着,偶尔点评两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然而,哈尔滨的夜晚从不真正平静。当他们拐进一条回公寓必经的、相对僻静的巷子时,麻烦不期而至。四五个穿着浪人服饰、醉醺醺的日本男子,正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来,嘴里用日语胡乱地唱着不成调的民歌,挡住了大半个巷道。
宋梅生眉头微皱,不想节外生枝,示意王大力靠边,想等这群人先过去。但对方显然不打算相安无事。为首的浪人留着仁丹胡,看到宋梅生和王大力(尤其是穿着警察制服的王大力),醉眼朦胧地嚷嚷起来:“支那警察?嘿嘿……滚开!好狗不挡道!”语气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王大力脸色一沉,拳头瞬间攥紧,但还是强忍着怒气,用生硬的日语低声道:“请让一让。”
那几个浪人见王大力会说日语,反而更来劲了,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着对中国人极尽侮辱的词汇喷涌而出。其中一个甚至摇摇晃晃地上前,伸手想要推搡宋梅生。
“八嘎!”王大力怒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踏前一步,用自己壮实的身躯挡在宋梅生前面,一把格开了那只脏手。他动作迅猛,带着在侦查科摸爬滚打练就的狠劲,虽然没动用器械,但气势十足。
那浪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酒醒了一半,顿时勃然大怒,怪叫着就要扑上来。其他几个浪人也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大力!”宋梅生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迅速判断局势:对方人多且醉醺醺,冲突起来,王大力或许能自保甚至占上风,但事情一旦闹大,被巡逻的日本宪兵发现,两个中国警察(尤其其中一个还是科长)深夜与日本浪人斗殴,无论对错,都会变得极其被动和麻烦,正好给了某些人攻击他的口实。
王大力听到宋梅生的喝止,动作一滞,但身体依然紧绷,像一堵墙护在宋梅生身前,双眼喷火地瞪着那几个浪人。
宋梅生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略带惶恐和谦卑的表情,上前半步,用流利但带着敬语的日语说道:“诸位,非常抱歉!我的部下冲动了!我们是警察局的,正在执行公务路过此地。请诸位行个方便,我们这就让路。”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拉了拉王大力的衣角,示意他后退。
那几个浪人见宋梅生态度恭敬,日语流利,气焰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骂咧咧咧。为首的浪人打着酒嗝,指着王大力:“他!道歉!”
王大力梗着脖子,满脸不服。
宋梅生赶紧接过话头,继续用谦卑的语气说道:“是是是,是我们不对,惊扰了诸位。我代他向诸位赔罪。请诸位大人有大量。”他边说,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和一小叠满洲国纸币(这是他为应付各种情况常备的),迅速而隐蔽地塞到那个为首浪人手里,脸上堆着无奈的笑:“一点小意思,给诸位买杯酒醒醒神,算是赔罪。还请行个方便。”
那浪人捏了捏手里的纸币厚度,醉眼眯了一下,又打量了一下宋梅生看似诚恳(实则表演)的表情,哼了一声,把钱塞进怀里,挥挥手:“滚吧!支那猪,下次眼睛放亮点!”
宋梅生连连鞠躬,拉着依旧愤愤不平的王大力,迅速从墙边溜了过去,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还能听到浪人们得意的哄笑声。
一直走到巷子口,转入明亮些的大路,确认浪人没有跟来,宋梅生才停下脚步,长长舒了一口气。王大力则依旧气得胸膛起伏,拳头紧握,闷声道:“科长!干嘛对他们那么客气!这帮混蛋就该揍!”
宋梅生转过身,看着王大力因为愤怒和屈辱而涨红的脸,没有责怪,反而笑了笑,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擦汗。大力,你知道刚才要是动了手,会是什么后果吗?”
王大力愣了一下,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把脸:“能有什么后果?是他们先挑衅的!”
“后果就是,明天你我,特别是你,可能就得进宪兵队喝咖啡了。”宋梅生语气平静,但眼神锐利,“跟醉鬼,尤其是带着‘特权’的醉鬼讲道理、论对错,是最愚蠢的。咱们的目的是平安回家,不是争一时意气。几块钱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用前途和性命去赌。记住,在这种地方,活下去,把该做的事情做成,比什么都重要。忍一时,不是为了受气,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王大力沉默了片刻,虽然脸上还带着不甘,但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思索取代。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科长,我……我明白了。就是……心里憋屈!”
“憋屈就对了。”宋梅生拍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记着这份憋屈,把它变成力气,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今天你做得对,第一时间护在我前面,是条汉子!我没看错你。”他适时地给予了肯定和鼓励。
听到这话,王大力的委屈顿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的激动,他挺起胸膛:“保护科长是应该的!以后谁敢对您不敬,我王大力第一个不答应!”
宋梅生看着他耿直而忠诚的样子,心中感慨。在这诡谲的世道里,这样纯粹的情义,或许比任何阴谋算计都更有力量。今晚这场意外的冲突,虽然憋屈,却让他更加确信,王大力这把“刀”,已经初步打磨成型,其忠诚可靠,远超预期。
“走吧,大力,回家。”宋梅生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夜色依旧深沉,但身边多了一个可以并肩而行的伙伴,前路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和孤独了。他知道,这份在寒夜中淬炼出的忠诚,将成为他未来暗夜独行中,一抹难得的暖色和坚实的力量。而如何引导和使用这股力量,将是他接下来需要仔细思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