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晴正靠在炕头,手搭在肚子上,肚皮突然一紧,像是有人从里头踹了她一脚。她“哎哟”一声,身子往后仰了仰,江安立刻从桌边跳起来,小跑着过来:“娘!又踢你啦?”
“踢得可狠了。”她揉着侧腰,“这小祖宗,准是听见你唱《葫芦娃》太难听,急着抗议。”
江安不服气:“我唱得可响亮!爹都说我有当宣传员的料!”
“那你爹是不是耳朵不太好使?”她笑着瞪他一眼,刚要坐直,外头风声猛地一响,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火苗晃了两下。
门口站着个人,军大衣上全是霜,帽子拿在手里,头发都白了半截。肩上的包还没卸,裤脚沾着泥雪,整个人像是从冰窖里爬出来的一路走来的。
慕晴愣住,手还停在肚子上。
江安先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就冲了过去:“爹——!”
江砚洲弯腰接住儿子,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油纸包,塞进江安手里:“给你的,奶糖。”
江安抱着糖咧嘴笑,转头喊:“娘!爹带糖回来啦!”
慕晴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江砚洲站直了,把包放在门边,脱下大衣挂在墙上,动作利落,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可走到炕边时,脚步慢了下来。
他蹲下,视线平着她的肚子,伸手轻轻碰了碰那鼓起的一块。指尖有点凉。
“它……动了吗?”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吓着谁。
慕晴这才出声:“你怎么回来了?部队放人?”
“请了假。”他抬头看她,眼睛黑沉沉的,却亮得吓人,“批了七天。”
“七天?”她皱眉,“你排里没人了?非得这时候走?”
“有事。”他说得干脆。
“啥事?”
“生孩子算不算大事?”
她一噎,差点呛着:“你少来这套!我还没发动呢,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你搁这儿演什么深情排长?”
江砚洲没辩解,只是慢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掌心贴着那一片温热的隆起。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嗓音哑了半分:“我梦见你一个人躺在炕上,流了好多血,江安在旁边哭,没人管你。我醒过来,心跳得像要炸开。”
慕晴呼吸一滞。
“我就写了报告,领导问啥事,我说——家里要生娃,我得在。”
她鼻子发酸,嘴还不饶人:“你就这么跟领导说?不怕人家笑话你?”
“笑就笑。”他抬手擦了下她眼角,“我又不是铁打的,我也怕。”
这话一出,她再也绷不住,抬手捶他肩膀:“你傻不傻?万一真有任务怎么办?你扔下队伍跑回来,算什么?”
“队伍有政委,有副排。”他抓住她手腕,拉到自己唇边亲了一下,“可你生孩子,只有我能守着。”
江安在一旁听得认真,忽然插嘴:“爹,那你以后是不是天天在家?”
“不了。”江砚洲摸摸他脑袋,“等妹妹生下来,满月我就归队。”
江安脸上的笑淡了些,低头剥糖纸,半天才小声问:“那你……会更喜欢妹妹吗?因为她小,要抱要喂,还要换褯子……你会不会就没空理我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
慕晴心头一揪,刚想开口圆场,江砚洲已经一把将江安抱上炕,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你记不记得去年冬天,我从部队回来,你穿着破棉鞋站在村口接我?”
江安点头。
“那天特别冷,你鼻子都冻红了,可你还笑着喊‘爹’。你是第一个叫我爹的人。”江砚洲盯着他眼睛,“这个位置,永远不会换人。”
江安眨眨眼,声音发颤:“那……你会给我讲故事吗?像对妹妹那样?”
“当然。”他捏了下他脸蛋,“我还得教你打枪、骑马、站军姿。将来你要娶媳妇,我得亲自去提亲。”
“我要娶会做饭的!”江安立马举手,“还得会哄妹妹睡觉!”
“行。”江砚洲笑了,眼角泛起细纹,“等你长大,爹给你挑个最能干的。”
江安咧嘴,突然转身扑进慕晴怀里:“娘!爹说我是最重要的!”
慕晴被他撞得往后一仰,笑着推他:“轻点!你妹要被你撞晕了!”
江砚洲顺势也爬上炕,挨着她坐下,手臂绕过她后背,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她靠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混着风雪的气息,心里那根绷了好久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你这次回来,行李都带齐了?”她问。
“带了。”他指了指墙角的包,“换洗衣物、干粮、毛巾,还有……”他顿了顿,从内袋掏出个小布袋,“给你的护腰垫,里面塞了艾草,烧过三遍,不扎人。”
她愣住:“你什么时候做的?”
“上个月。”他耳尖微红,“缝得不好,你别嫌弃。”
她接过布袋,手感软实,针脚歪歪扭扭,明显是男人的手艺。可边缘一圈密密麻麻,全是加固的回针。
她没说话,把布袋贴在脸上蹭了蹭。
江安探头看:“爹,你还会缝东西?”
“不会。”江砚洲面不改色,“缝了十七次才成功。”
“啊?”江安瞪大眼,“那你之前那些去哪儿了?”
“烧了。”
“为啥?”
“丑。”
慕晴噗嗤笑出声:“你一个大男人,至于吗?”
“至于。”他正色道,“给我媳妇用的东西,不能丑。”
江安听得一脸崇拜:“爹!你比我们班张老师还会哄老婆!”
“闭嘴。”慕晴掐他后脖颈,“小小年纪学这些?”
“我这是夸爹!”江安挣扎着喊,“娘你别老动手!等妹妹出来,我要告状!”
“她敢告状,我就让她喊你‘臭哥哥’。”慕晴扬眉。
“不行!”江安急了,“必须叫‘帅哥哥’!”
“叫‘饭桶哥哥’还差不多。”她哼了一声,“昨儿晚饭你吃了三碗,撑得半夜打嗝。”
江砚洲听着两人斗嘴,一直没说话,只是手始终搭在她肚子上,时不时轻轻按一下。他忽然察觉什么,眉头一动:“它刚才动了?”
“嗯。”慕晴点头,“估计嫌咱们吵。”
他立刻放低声音:“别吵它。”
“你倒是挺灵。”她斜他一眼,“以前你都不碰我肚子的,现在倒成专家了?”
“我天天看妇幼手册。”他老实交代,“连胎动规律都背下来了。”
“你还看这个?”她乐了,“你们排里知道不?”
“不知道。”他淡淡道,“谁敢笑,我就让他抄三十遍《纪律条令》。”
江安拍手:“爹威武!”
慕晴摇摇头,抬手戳他脑门:“你也就欺负我儿子。”
“不。”他握住她手指,放在唇边咬了一下,“我只欺负你。”
她脸一热,抽手要打他,他顺势一拉,她整个人靠进他怀里。
江安见状,自觉地挪到炕角,抱着糖纸一本正经地折飞机。
屋外风还在刮,窗纸沙沙响。油灯昏黄,照着三人挤在一块的身影。
慕晴闭着眼,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一下一下,稳得让人安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睁眼:“箱子在床头,你要不要看看?我全准备好了,连尿褯子都码整齐了。”
江砚洲点头,低头在她发间蹭了蹭:“待会儿我看。但现在——”他手掌覆住她肚子,轻声说,“我得先跟它打个招呼。”
江安立刻竖起耳朵。
他贴着她肚皮,低声说:“我是你爹。你不许折腾你娘,听见没有?要是她疼得厉害,我就把你妈的脾气全怪在你头上。”
慕晴抬脚踹他:“你教坏孩子!”
江安却咯咯笑起来,凑过来也趴下,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
三个人就这样挤着,谁也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江安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爹,妹妹刚刚踢我了!”
江砚洲立刻伸手去摸,慕晴笑着拨开他:“别闹,它累了,刚睡着。”
江砚洲却不肯收手,反而把脸贴得更近,低声说:“你娘说你是个甜嘴的,以后不许哭,不许闹,不许让你哥吃亏——听见没有?”
慕晴刚要骂他胡说八道,肚子里的小家伙猛地又是一脚。
力道之大,震得她整个人一晃。
江砚洲猝不及防,额头“咚”地磕在她膝盖上。
“哎哟!”他捂着头。
江安拍手大笑:“妹妹打你啦爹!第一招,佛山无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