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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回声

布莱克伍德庄园的阴影

雨丝像冰冷的银针,扎在伊莱亚斯·索恩的脸颊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泛白,视线穿过挡风玻璃上蜿蜒的水痕,落在前方被浓雾吞噬的乡间小路。导航早已失去信号,只有车载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古典乐,在引擎的轰鸣中挣扎着飘向窗外。三个小时前,他还在伦敦市中心的公寓里整理行李,对即将接手的布莱克伍德庄园充满期待;而现在,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还有五英里,先生。”副驾驶座上的律师哈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声音平稳得像一块石头,“布莱克伍德庄园自1897年起就属于索恩家族,您的曾祖父是最后一位居住在这里的人。之后的一百年里,它一直由管家照看,只是……”哈珀顿了顿,翻开手中的牛皮笔记本,“近三十年,已经没人敢长期留在那里了。”

伊莱亚斯嗤笑一声,试图驱散心头的不安:“哈珀先生,我是个历史学家,不是迷信的老妇人。那些关于鬼屋的传言,不过是村民们用来打发时间的谈资罢了。”

哈珀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树林。雨势渐大,树枝在风中扭曲摇摆,像一群伸出的枯瘦手臂,仿佛要将这辆闯入禁地的汽车拖进深渊。

当布莱克伍德庄园的轮廓终于在雾中浮现时,伊莱亚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了。这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矗立在山坡上,黑色的石墙在阴雨天气里泛着潮湿的光泽,高耸的尖顶刺破低垂的云层,无数个黑洞洞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到来。庄园周围的花园早已荒芜,杂草疯长到半人高,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几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在风中颤抖,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叹息。

“就是这里了。”哈珀熄了火,雨声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管家格雷厄姆应该在里面等您。我明天会带相关文件过来,您今晚……好好休息。”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下车时甚至没敢多看庄园一眼。

伊莱亚斯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踩着积水走向庄园大门。厚重的橡木大门上雕刻着复杂的家族纹章,只是部分图案已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他抬手敲门,指腹触到门板上冰冷的湿气,仿佛触到了一块千年寒玉。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霉味、檀香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门后,穿着熨烫平整的黑色燕尾服,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

“索恩先生,欢迎回家。”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我是格雷厄姆,在这里工作了五十年。”

伊莱亚斯点点头,走进门厅。巨大的水晶吊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光线昏暗,勉强照亮了周围的景象。墙上挂着十几幅肖像画,画中人物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眼神冷漠地注视着闯入者,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审视。门厅中央的楼梯盘旋而上,扶手是乌黑的桃木,雕刻着精致的藤蔓花纹,只是部分雕刻已经脱落,露出里面苍白的木头纹理。

“您的房间在二楼东侧,先生。”格雷厄姆接过行李箱,脚步轻盈得不像一个年迈的老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您安顿好后可以到餐厅用餐。”

伊莱亚斯跟在格雷厄姆身后走上楼梯,木质楼梯发出“ creak creak ”的声响,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像是某种生物的低语。走廊两侧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脚步移动而扭曲变形。

房间比伊莱亚斯想象中要宽敞得多,一张巨大的四柱床靠在墙边,床幔是深红色的天鹅绒,虽然有些褪色,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奢华。窗外是一片荒芜的花园,雾气越来越浓,已经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他放下行李,走到窗边,试图推开窗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却发现窗户像是被钉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这里的窗户很多年没开过了,先生。”格雷厄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伊莱亚斯一跳,“潮气重,容易损坏木质结构。”

“没关系。”伊莱亚斯转过身,强装镇定,“我先洗个澡,待会儿去餐厅。”

格雷厄姆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伊莱亚斯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倾泻而下,好一会儿才慢慢变热。他脱掉湿透的外套,站在花洒下,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无法驱散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在这时,浴室里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黑暗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只有水流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伊莱亚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开关,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的触感——那不是墙壁的质感,而是某种柔软、滑腻的东西,像是人的皮肤。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谁?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只有水流声依旧。伊莱亚斯摸索着找到浴巾,裹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冲出浴室。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温暖的光线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他走到门口,检查了门锁,确认已经锁好,这才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

也许是太累了,产生了幻觉。他这样安慰自己,却无法忽略刚才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以及黑暗中那种若有若无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晚餐在餐厅进行。长长的红木餐桌两端摆放着烛台,燃烧的蜡烛投下摇曳的光影,照亮了桌上简单的菜肴——烤牛肉、蔬菜沙拉和一瓶红酒。格雷厄姆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在伊莱亚斯需要添酒时,才会默默走上前。

“格雷厄姆,”伊莱亚斯放下刀叉,“关于这座庄园,你知道多少故事?比如……那些传言。”

格雷厄姆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索恩先生,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布莱克伍德庄园见证了太多历史,也埋藏了太多秘密。您的曾祖父离开后,有过几批人想来这里居住或改造,但都没能坚持超过一个月。”

“他们遇到了什么?”伊莱亚斯追问。

“有人说,晚上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有人说看到过白色的影子在走廊里游荡,还有人……”格雷厄姆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再也没有离开过。”

伊莱亚斯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历史学家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那我的曾祖父,他为什么离开?”

“我不知道,先生。”格雷厄姆摇了摇头,“他在1925年的一个夜晚突然离开了庄园,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一封遗书,把庄园传给了下一代。”

晚餐在压抑的沉默中结束。伊莱亚斯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雨还在下,雾气似乎更浓了,透过窗户的缝隙,他仿佛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在花园里飘动,身形纤细,像是一个女人。

他猛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道影子却消失了,只剩下摇曳的杂草和厚重的浓雾。

“一定是太累了。”伊莱亚斯喃喃自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而,就在他即将入睡时,一阵轻柔的钢琴声突然在寂静的夜晚响起。

那琴声断断续续,像是一个初学者在笨拙地练习,音符之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仿佛演奏者的心脏正在滴血。伊莱亚斯猛地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琴声来自楼下,似乎是客厅的方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穿上外套,轻轻打开房门。走廊里的壁灯依旧亮着,光线昏暗,那些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诡异,画中人物的眼神似乎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

钢琴声越来越清晰,悲伤的旋律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他顺着楼梯慢慢走下去,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那位神秘的演奏者。

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钢琴所在的角落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伊莱亚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钢琴前,长发垂落双肩,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无力地敲击着,正是那悲伤旋律的来源。

“你是谁?”伊莱亚斯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钢琴声戛然而止。那个白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伊莱亚斯的呼吸瞬间停止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却红得刺眼,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仿佛蕴藏着一个世纪的泪水。她穿着一件维多利亚时代的白色长裙,裙摆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哀伤。伊莱亚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普通人——她的身体似乎是半透明的,月光能透过她的肩膀,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你是布莱克伍德庄园的鬼魂?”伊莱亚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女人缓缓点头,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中。

“等等!”伊莱亚斯突然回过神来,向前迈出一步,“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女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她抬起手指,指向客厅壁炉上方挂着的一幅肖像画。那是一幅年轻男人的画像,穿着19世纪末的礼服,面容英俊,眼神却带着一丝阴郁。

就在伊莱亚斯想要再问些什么时,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钢琴声也随之消散,客厅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伊莱亚斯走到壁炉前,仔细端详着那幅肖像画。画框是纯金的,上面刻着精致的花纹,画右下角的签名显示,这幅画创作于1896年。他突然想起格雷厄姆说过,布莱克伍德庄园建于1897年,那么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正好是庄园建成前夕。

“这是谁?”伊莱亚斯转身看向门口,却发现格雷厄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这是塞缪尔·布莱克伍德爵士,庄园的建造者。”格雷厄姆的声音低沉,“也是那位女士的丈夫。”

“那位女士……她是谁?”

“伊莎贝拉·布莱克伍德夫人。”格雷厄姆走到画像前,目光变得悠远,“塞缪尔爵士的妻子,布莱克伍德庄园的女主人。她在1898年,也就是庄园建成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怎么死的?”伊莱亚斯追问。

格雷厄姆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浓雾:“官方记载是因病去世,但庄园里一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她是被塞缪尔爵士杀死的。”

伊莱亚斯的瞳孔猛地收缩:“为什么?”

“因为伊莎贝拉夫人爱上了别人。”格雷厄姆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她爱上了一位年轻的画家,也就是您的曾祖父,阿利斯泰尔·索恩。塞缪尔爵士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他无法容忍妻子的背叛。据说,他在一个雨夜,把伊莎贝拉夫人关在了阁楼里,直到她断了气。之后,他对外宣称夫人因病去世,而您的曾祖父,也因为害怕被报复,连夜逃离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

伊莱亚斯愣住了,他从未听说过家族中有这样一段往事。作为一名历史学家,他立刻意识到,这段被尘封的历史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阁楼在哪里?”他突然问道。

格雷厄姆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先生,阁楼已经封闭了一百年,里面……很危险。”

“我必须去看看。”伊莱亚斯的语气坚定,“伊莎贝拉夫人的鬼魂指引我找到这幅画,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

格雷厄姆拗不过他,只好拿起墙角的一盏煤油灯,点燃后递给伊莱亚斯:“阁楼在三楼西侧,楼梯已经腐朽不堪,您一定要小心。”

伊莱亚斯接过煤油灯,灯光在黑暗中摇曳,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他顺着狭窄的楼梯向上攀爬,楼梯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空气中的霉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阁楼的门是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伊莱亚斯用力推了推,门“哐当”一声开了,扬起一阵厚厚的灰尘。他举起煤油灯,照亮了阁楼里的景象。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破旧的家具、尘封的箱子、还有一些散落的画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角落里有一张破旧的床,床上铺着腐烂的稻草,旁边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几个早已干涸的香水瓶。

伊莱亚斯的目光被梳妆台抽屉上的一把小锁吸引了。那把锁是银色的,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玫瑰,与周围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他尝试着拉动抽屉,发现锁并没有锁死,只是轻轻扣着。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封面是深红色的皮革,上面烫印着“伊莎贝拉”的名字。伊莱亚斯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这本日记里,一定记录着当年的真相。

他拿起日记本,轻轻翻开。纸张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是一种优美的花体字。日记的第一页,日期是1896年6月12日,正是伊莱亚斯曾祖父与伊莎贝拉相遇的那一年。

“今天,我在伦敦的画展上遇到了阿利斯泰尔。他的眼睛像雨后的天空,清澈而温柔。他说,我的笑容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已经是塞缪尔的妻子,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伊莱亚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仿佛走进了伊莎贝拉的内心世界。日记里详细记录了她与塞缪尔的婚姻生活——塞缪尔是一个冷酷、偏执的男人,他把伊莎贝拉当作自己的财产,限制她的自由,不允许她与任何异性接触。而阿利斯泰尔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她黑暗的生活。他们在秘密中相爱,每一次见面都充满了甜蜜和恐惧。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变得潦草而颤抖,充满了绝望。

“1898年10月17日,塞缪尔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他把我关在了阁楼里,说要让我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他说,阿利斯泰尔已经逃离了伦敦,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信,阿利斯泰尔答应过我,他会带我走的……”

“1898年10月19日,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塞缪尔没有来看过我一次。阁楼里好冷,我好想念阿利斯泰尔的怀抱。我听到了钢琴声,是阿利斯泰尔教我弹的那首《月光》。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了……”

“1898年10月20日,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塞缪尔推门进来了,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他说,他不会让我轻易死去,他要让我永远留在这座庄园里,永远陪着他……”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晕染,有些模糊不清。伊莱亚斯合起日记,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惋惜。他终于明白,伊莎贝拉的鬼魂为什么一直徘徊在这座庄园里——她死不瞑目,她的冤屈还没有昭雪,她的爱情还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就在这时,阁楼里的温度突然骤降,煤油灯的火焰剧烈地摇曳起来,光线变得忽明忽暗。伊莱亚斯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他抬起头,看到伊莎贝拉的鬼魂正站在他面前,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他杀了我。”一个轻柔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从遥远的地狱传来,“塞缪尔把我锁在这里,活活饿死了我。他还毁了阿利斯泰尔的一切,让他永远不敢回来。”

伊莱亚斯握紧了手中的日记:“伊莎贝拉夫人,我是阿利斯泰尔的曾孙。我向你保证,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还你一个公道。”

伊莎贝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伊莱亚斯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手指穿过了他的皮肤。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谢谢你……阿利斯泰尔没有忘记我……他在临终前,一直想着我……”

“你怎么知道?”伊莱亚斯追问。

“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一直在这里徘徊,守护着我……”伊莎贝拉的笑容带着一丝释然,“现在,真相即将揭开,我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阁楼里的温度渐渐恢复了正常,煤油灯的火焰也稳定下来。伊莱亚斯握紧了手中的日记,心中充满了坚定的信念。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永远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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