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薇拉
喀尔巴阡山脉的秋夜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风穿过稀疏的黑麦田时,会发出类似女人低泣的呜咽。扬·科瓦奇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泛白,车灯劈开雨幕,照亮前方被落叶覆盖的土路——这条通往废弃村庄普里皮亚季的路,当地村民避之不及,说夜里会有穿蓝裙子的女鬼游荡,勾走外来者的魂魄。
扬是基辅来的民俗学者,专门搜集东欧乡村的鬼怪传说。一周前,他在利沃夫的档案馆里发现了一份泛黄的十九世纪手稿,记载着普里皮亚季村的悲剧:1873年深秋,年轻姑娘薇拉·彼得罗娃为反抗强制联姻,在村外的黑麦田里自缢而亡,死后怨气不散,化作厉鬼,每当秋雨连绵的夜晚,就会出现在村口的老路上,引诱过路的男人,让他们坠入沼泽或撞向岩壁。手稿末尾标注着一句话:“她的眼睛是两汪寒潭,映着未散的泪光;她的裙摆沾着黑麦的碎屑,带着死亡的芬芳。”
此刻,雨势渐大,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扬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手稿中的描述,混合着村民们半真半假的警告。他此行不仅是为了验证传说,更想找到手稿中提到的薇拉的遗物——一枚镶嵌着蓝纹玛瑙的银质发簪,据说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怨气的寄托。
车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下,树干粗壮,枝桠扭曲如鬼爪,上面缠绕着干枯的黑麦秸秆。扬披上防水外套,打开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颤抖。村子比他想象的更荒凉,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齐腰的野草,腐烂的木屋里偶尔传来老鼠窜动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霉味。
“有人吗?”扬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没,只换来几声遥远的犬吠。
他按照手稿中的指引,朝着村西的黑麦田走去。田埂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黑麦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麦茬,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风越来越急,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冷刺骨。突然,扬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一片洼地,手电筒脱手而出,滚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光束瞬间熄灭。
黑暗瞬间将他吞噬,只有雨声和风声在耳边呼啸。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觉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伸手去摸,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柔软的布料,带着淡淡的、类似风干野花的香气。
“谁?”扬的心脏狂跳起来,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没有回应,只有那布料轻轻摩挲着他的脚踝,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扬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到一道蓝色的身影在不远处晃动。那身影纤细而单薄,穿着一条旧式的蓝布长裙,裙摆拖在泥地里,沾着湿漉漉的麦茬。
是薇拉?
扬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想后退,却发现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蓝色的身影缓缓向他靠近,步伐轻盈,仿佛脚不沾地。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扬看清了她的模样:苍白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嘴唇是毫无血色的浅紫,而那双眼睛,果然如手稿中所写,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盛满了悲伤与怨恨。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披散在肩头,发间似乎别着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蓝光。
“你……你是谁?”扬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作为民俗学者,他曾研究过无数鬼怪传说,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
女鬼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风吹散了声音。扬注意到,她的裙摆上确实沾着黑麦的碎屑,而那股淡淡的香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突然,女鬼的身影一晃,消失在了原地。扬感觉到缠在脚踝上的布料不见了,身体也恢复了知觉。他连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找到手电筒,打开后,光束扫过四周,却再也看不到那道蓝色的身影。只有湿漉漉的麦茬和泥泞的土地,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扬不敢久留,一瘸一拐地返回村口的汽车旁。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低头一看,发现脚踝处有一圈淡淡的青紫色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可车子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跳动,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该死!”扬咒骂了一声,用力拍打着方向盘。
就在这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那个女鬼。她正站在车后,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悲伤。扬吓得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车后空无一人。他再次看向后视镜,女鬼还在那里,蓝裙子在雨幕中轻轻飘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扬对着后视镜大喊,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后视镜里的女鬼嘴唇微动,这一次,扬听清了她的话。那是带着浓重乌克兰方言的俄语,声音轻柔却带着无尽的哀怨:“我的发簪……帮我找到我的发簪……”
扬愣住了。手稿中记载,薇拉的发簪在她自缢后不翼而飞,有人说被路过的商人偷走了,有人说被村里的神父埋在了教堂的后院。难道她的怨气不散,就是因为找不到这枚发簪?
“你的发簪在哪里?”扬对着后视镜问道,尽管他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女鬼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黑麦田……教堂……月光下……”
话音未落,女鬼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仪表盘上的指针停止了跳动,汽车突然发动起来。扬没有丝毫犹豫,猛踩油门,车子沿着土路疾驰而去,身后的普里皮亚季村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回到基辅后,扬的脚踝肿了好几天,那圈青紫色的痕迹过了半个月才消退。但他并没有忘记薇拉的请求,更没有忘记那双盛满悲伤的眼睛。他翻阅了更多关于普里皮亚季村的资料,发现该村在19世纪末曾有一座小教堂,后来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毁,遗址就在黑麦田的边缘。
一周后,扬带着足够的装备再次来到普里皮亚季村。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雨夜,而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出发。车子顺利地开到了教堂遗址旁,月光下,断壁残垣显得格外凄凉。扬拿着金属探测器,在遗址周围仔细搜索。
午夜时分,金属探测器突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扬的心跳瞬间加快,他蹲下身,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挖掘着泥土。没过多久,铲子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放慢动作,轻轻拨开泥土,一枚银质发簪渐渐显露出来。发簪的主体是扭曲的藤蔓造型,顶端镶嵌着一块蓝纹玛瑙,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正是手稿中描述的那枚发簪。
扬拿起发簪,入手冰凉。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微风拂过,抬头一看,只见那道蓝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不远处的黑麦田边。这一次,薇拉的脸上没有了怨恨,眼神中多了一丝释然。她对着扬微微颔首,然后缓缓转过身,走向黑麦田的深处。她的裙摆随风飘动,沾着的黑麦碎屑落在地上,化作点点荧光。
扬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月光下的黑麦田,手中的发簪依旧冰凉。他知道,薇拉终于找到了她的念想,怨气也该消散了。
第二天清晨,扬带着发簪离开了普里皮亚季村。他没有将发簪据为己有,而是捐赠给了利沃夫的民俗博物馆,并附上了薇拉的故事。博物馆为发簪专门设置了一个展柜,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这枚发簪承载着一个乌克兰姑娘的悲伤与执念,也见证了一段被遗忘的乡村悲剧。”
后来,扬再也没有去过普里皮亚季村,但他常常会想起那个穿蓝裙子的女鬼。有人说,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在雨夜的村口看到过薇拉的身影;也有人说,每当月光洒满黑麦田时,会看到一道蓝色的虚影在田埂上漫步,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扬知道,那是薇拉终于得到了解脱。而这个关于黑麦田、发簪和女鬼的故事,也成为了他研究民俗传说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它让他明白,每一个鬼怪传说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段悲伤的往事,一份未被满足的执念。而理解与共情,或许才是化解一切怨恨的最好方式。
多年后,当扬已经白发苍苍,他依然会向身边的人讲述薇拉的故事。他说,喀尔巴阡山脉的秋夜依旧寒冷,黑麦田的风依旧呜咽,但那道穿蓝裙子的身影,早已化作了月光下的一抹温柔,守护着那片承载着她悲伤与释然的土地。而那枚蓝纹玛瑙发簪,依旧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泛着幽蓝的光,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跨越百年的乌克兰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