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幽魂
雨季的赞比西河像条翻涌的墨绿巨蟒,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红土崖,把空气泡成黏腻的湿热。卡鲁站在河湾的独木舟里,手里的鱼叉尖还滴着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岸那片荒弃的橡胶林——那里的红土总比别处深,像掺了陈年的血。
“卡鲁!快把网收起来!”岸边的阿爸朝他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再待下去,‘红裙女人’该出来了。”
卡鲁嗤笑一声,弯腰把网绳往船舷上绕:“阿爸,那都是老人们编的故事。我在这河上打了三年鱼,连个鬼影都没见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加快了动作。村里的老人都说,橡胶林里藏着个穿红裙的女鬼,是二十年前死在那里的白人庄园主的妻子。据说她的丈夫把她推下红土崖,她的血染红了半片林子,从此每到雨季的满月夜,就会有穿红裙的影子在林边游荡,勾走晚归人的魂。
这天夜里,卡鲁却不得不违背阿爸的叮嘱。邻村的商人来收鱼,说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新鲜的非洲肺鱼,卡鲁想着能多攒点钱给妹妹买新课本,便趁着眼下月色好,又撑着独木舟去了河心。
水流比傍晚时急了些,独木舟在水面上轻轻晃着。卡鲁打开头灯,光柱刺破夜色,落在水面上。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光着脚踩在红土上,“沙沙”地响,顺着风飘过来。
他猛地抬头,头灯的光扫过对岸的橡胶林。林边的红土路上,竟真的站着个女人。她穿着一条鲜红的裙子,裙摆拖在地上,被夜露打湿,贴出暗红色的痕迹。女人的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哭。
卡鲁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船桨,想把船划回去,可手却抖得厉害。那女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头。头发分开的瞬间,卡鲁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没有皮肤的脸,红肉翻卷着,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死死地盯着他。
“救……救我……”女人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飘过河面,钻进卡鲁的耳朵里。
卡鲁再也忍不住,尖叫着举起船桨,拼命地往岸边划。独木舟在水面上剧烈地晃动,好几次差点翻掉。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道目光像冰冷的蛇,缠在他的后背上,越来越近。
好不容易划到岸边,卡鲁连船都顾不上收,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村里的狗被他惊动,此起彼伏地叫起来。他一直跑到阿爸的茅草屋前,用力地拍着门。
阿爸打开门,看见卡鲁脸色惨白,浑身是汗,连忙把他拉进来。“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卡鲁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指着河对岸的方向:“红……红裙女人!我看见她了!她的脸……她没有脸!”
阿爸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往河对岸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你不该去的,卡鲁。”阿爸的声音有些发颤,“二十年前,那里确实死过一个女人,叫伊丽莎白。”
阿爸坐在卡鲁身边,慢慢说起了那个故事。二十年前,对岸的橡胶林是个白人庄园主的产业,庄园主叫约翰,他的妻子伊丽莎白是个很善良的女人。她常常给村里的孩子送糖果,还教女人们织毛衣。可约翰是个暴躁又贪婪的人,他为了霸占伊丽莎白从娘家带来的财产,在一个雨夜,把伊丽莎白推下了红土崖。伊丽莎白的尸体被河水冲走,再也没找到。
从那以后,村里就开始有人看见穿红裙的女人在林边游荡。最先遇到她的是个叫姆巴的猎人,他说那女人问他有没有见过她的戒指——一枚镶着蓝宝石的戒指,是伊丽莎白的嫁妆。姆巴没见过,第二天,人们就在林边的红土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眼睛被挖走了,手里攥着一把染红的红土。
后来,又有几个晚归的人遇到过红裙女人,有的疯了,有的再也没回来。村里的长老请过巫医来做法,可巫医刚走到林边,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倒,嘴里吐着白沫说:“她的怨气太重了,她在找她的戒指,找不到就不会走。”
“戒指?”卡鲁猛地想起什么,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镶着蓝宝石的戒指。这是他昨天在河心的浅滩上捡到的,当时觉得好看,就收了起来。
阿爸看见戒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就是它!这是伊丽莎白的戒指!”
就在这时,茅草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卡鲁和阿爸同时抬头,看见那个穿红裙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她的裙摆上还沾着红土,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卡鲁手里的戒指。
“我的……戒指……”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阿爸连忙站起来,挡在卡鲁身前:“伊丽莎白夫人,我们没有恶意,这戒指是卡鲁不小心捡到的,现在还给你,请你不要伤害他。”
女人没有动,只是盯着戒指。卡鲁慢慢站起来,把戒指放在手心,朝着女人递过去。“夫人,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的戒指拿走。现在还给你,你走吧。”
女人缓缓地伸出手,她的手和脸一样,没有皮肤,红肉上沾着暗红的血。就在她的手指快要碰到戒指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鸡叫。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
女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阳光灼伤了一样,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谢谢……”最后,她留下这句话,彻底消失在晨光里。
第二天,卡鲁和阿爸把戒指埋在了红土崖下,还在上面放了一束野菊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在橡胶林边见过穿红裙的女人。
只是每当雨季的满月夜,站在河边,还能偶尔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红土上走着,又像是有人在轻轻地说:“我的戒指……找到了……”
村里的老人说,伊丽莎白终于找到了她的戒指,放下了怨气,去了该去的地方。而卡鲁也再也没有在夜里去过河心,他常常会带着妹妹去红土崖下,给那束野菊花浇水。妹妹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着说:“这里住着一个善良的夫人,她在守护着我们。”
红土崖下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赞比西河的水依旧浑浊,却再也没有传来过那令人心悸的、生锈般的求救声。只有岸边的红土,依旧红得像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关于爱与恨、执念与解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