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里的水缸
搬进赵家老院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听见了滴水声。
那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嗒、嗒、嗒”,不疾不徐,像有人用指尖蘸着水,一下下敲在青石板上。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借着月光往窗外看——后院那口半人高的青石水缸,正静静立在老槐树下,缸口蒙着块发黑的破布,像张遮脸的旧帕子。
房东老赵交钥匙时特意叮嘱过,后院的水缸别碰,说那是赵家祖辈传下来的,缸底裂了道缝,早不能装水了。可这滴水声,分明是从缸里传出来的。
我摸出手机打亮手电,蹑手蹑脚推开房门。院里的风带着股潮湿的霉味,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得人眼晕。离水缸还有几步远时,滴水声突然停了,只剩下槐树叶沙沙的响动。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掀开了那块破布。
手电光晃进缸里的瞬间,我倒抽了口冷气——缸里竟然装满了水,黑沉沉的像块凝住的墨,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连手电的光都照不进去,只在缸壁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更诡异的是,缸沿上挂着几缕湿漉漉的黑发,像水草似的垂在水里。
“小伙子,大半夜的不睡觉,扒拉这水缸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老赵的声音,我吓得手一抖,破布“啪”地掉回缸口。回头看见老赵披着件旧棉袄,手里攥着个旱烟袋,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有些吓人。
“赵大爷,我听见里面有滴水声,过来看看。”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可您不是说缸底裂了吗?这里面怎么装满了水?”
老赵的脸沉了下来,他走上前用烟袋杆敲了敲缸壁,发出“空空”的闷响:“你看错了,这里面哪有什么水?怕不是刚搬来太累,眼花了。”说着他掀开破布让我再看,缸里果然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缸底确实裂着道指宽的缝,边缘还长着青苔。
我揉了揉眼睛,刚才那满缸黑水和黑发,就像一场幻觉。老赵把破布重新蒙好,又叮嘱了一遍“别再碰这缸”,才转身回了前院的小屋。
那之后接连几天,我总能在半夜听见滴水声。有时还会梦见自己站在水缸边,水里浮着张苍白的脸,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浑身是汗,床头柜上的水杯总莫名其妙地空着,杯壁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这天傍晚,我在院里收拾杂物,看见老赵蹲在水缸边,用一把旧刷子蘸着什么东西刷缸壁。走近了才发现,他蘸的是红墨水,正顺着缸底的裂缝往下涂。
“赵大爷,您这是做什么?”我问。
老赵手一顿,把刷子藏到身后,语气有些不自然:“没什么,老物件了,刷干净点好看。”他起身时,我瞥见缸壁上没干的红墨水,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夜里,滴水声比往常更响了,还夹杂着细碎的抓挠声,像是有人在缸里用指甲刮石头。我再也忍不住,抓起手电就往后院跑。刚到水缸边,就看见蒙着缸口的破布在动,像是里面有东西要钻出来。
我咬着牙掀开破布,手电光直射进去——缸里又装满了黑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件蓝色的旧衬衫,领口处绣着个“林”字。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手腕。那手冰凉刺骨,指甲缝里还嵌着青苔。
我吓得尖叫,拼命想甩开那只手,可它抓得越来越紧。水里的黑发涌了上来,缠住了我的胳膊,一股腥冷的水味钻进鼻子里。就在这时,老赵举着根桃木棍子冲了过来,朝着缸里的水狠狠砸下去。
“孽障!还不放手!”
桃木棍刚碰到水面,水里就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抓着我的手瞬间松开,黑发也缩回了水里。老赵拉起我往后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黄纸符,点燃后扔进缸里。纸符在水面上烧了一会儿,就沉了下去,缸里的黑水开始冒泡,渐渐变成了浑浊的泥水。
“大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瘫坐在地上,心还在狂跳。
老赵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这水缸是他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七十多年前,院里住着个叫林秀的姑娘,是赵家的佃户女儿,和赵家的少爷赵文涛好上了。可赵家老太太嫌她出身低,不同意这门亲事,还逼着赵文涛娶了邻村的富家女。
林秀得知消息后,就在一个夜里跳进了后院的水缸里自尽了。当时水缸里装满了刚挑来的井水,等发现时,人早就没气了,头发缠在缸壁上,像一团乱麻。从那以后,这水缸就变得邪门起来,总有人在夜里听见滴水声,赵家也接连出了好几桩怪事,先是赵文涛疯了,后来老太太又摔断了腿。
赵家请了个道士来看,道士说林秀的怨气附在了水缸上,要想镇住她,就得用红墨水涂满缸底的裂缝,再用破布蒙住缸口,永远不能让她见光。这些年,老赵一直按着道士的话做,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怨气好像越来越重。
“那水里的衬衫,是林秀的吗?”我想起刚才看见的蓝衬衫,领口的“林”字还很清晰。
老赵点点头:“那是她当年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下葬时一起埋了的,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缸里。”他蹲下身看着缸里的泥水,眉头皱得很紧,“怕是她的怨气压不住了,得赶紧找个法师来看看。”
可还没等老赵找到法师,怪事就再次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前院老赵的房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粥,粥里飘着几根黑发。我心里一紧,赶紧跑到后院,只见水缸上的破布掉在地上,缸里的泥水已经不见了,缸底的裂缝比之前宽了不少,里面卡着半只沾着青苔的布鞋——那是老赵常穿的。
我吓得魂飞魄散,掏出手机就要报警,却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水响。回头一看,水缸里又装满了黑水,林秀的脸浮在水面上,这次长发没有遮住她的脸,我看清了她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空洞洞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她缓缓从水里站了起来,身上的蓝衬衫滴着水,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想跑,却发现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你看见他了吗?”林秀的声音又轻又冷,像从水里泡过一样,“赵文涛,他答应过要娶我的,可他骗了我。”
“我、我没见过他,”我结结巴巴地说,“他早就疯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林秀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她伸出手,指甲长得像爪子:“他骗了我,你们都骗我!这缸里好冷,我一个人太孤单了,你留下来陪我吧。”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我的脸时,院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钟声。林秀惨叫一声,捂住脸倒在地上,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老道士,手里拿着个铜钟,正不停地摇晃。
“道长,快救救我!”我大喊。
老道士走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符,贴在林秀的额头上。林秀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就化作一团黑烟,钻进了水缸里。老道士走到水缸边,从背包里拿出几样法器,又往缸里倒了些符水。
“这女鬼怨气太重,困在缸里几十年,早就成了气候,”老道士说,“幸好你们没有彻底激怒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这老道士是老赵托人请来的,昨天老赵就觉得不对劲,提前去镇上接他,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老道士围着水缸做法,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快亮时,才把缸里的怨气镇压下去。他说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必须把水缸砸了,把碎片埋在十字路口,让千人踩万人踏,才能化解这股怨气。
第二天,我和老道士还有赶回来的老赵儿子一起,把水缸砸成了碎片。砸缸的时候,从裂缝里掉出了不少东西——一枚生锈的银戒指,半块发簪,还有一撮干枯的黑发。老赵看着这些东西,红了眼眶,说那银戒指是当年赵文涛送给林秀的定情信物。
我们把水缸碎片拉到镇上的十字路口埋了,回来后又把后院彻底打扫了一遍,撒上了糯米和朱砂。从那以后,半夜再也没有听过滴水声,我也没再做过噩梦。
老赵搬到了儿子家,临走时把老院留给了我,只嘱咐我每年清明别忘了给林秀烧点纸钱。我答应了他,心里却总觉得,那口水缸虽然没了,但林秀的影子,好像还留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在有风的夜里,轻轻叹息。
有时我会坐在老槐树下喝茶,看着空荡的后院,总觉得那口青石水缸还立在那里,缸口蒙着破布,里面装着一缸化不开的黑水,还有一个等待了几十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