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夜谈
宣和三年秋,汴河水位骤降,河底淤出半截青石板,石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云纹,像被水泡胀的蛛网。负责疏浚河道的厢军小校赵二郎,夜里蹲在岸边抽烟,忽听见石板下有细碎的响动,像有人用指甲刮木头。
“谁在底下?”赵二郎抄起铁锨,借着月光往石板缝里瞅。缝里黑黢黢的,只隐约看见一点莹白,像是女子的玉簪。他正想再看,那点莹白忽然动了,顺着石板缝爬出来,竟是一只绣着鸳鸯的红绣鞋,鞋尖还沾着新鲜的泥。
赵二郎吓得后退两步,铁锨“当啷”掉在地上。这双鞋他认得——三个月前,河上游漂来一具女尸,穿的就是同款绣鞋,当时还是他亲手把尸体捞上来的。那女子面白如纸,嘴角却噙着笑,仵作验尸时说,她指甲缝里夹着半截绢帕,上面绣着个“苏”字。
“赵都头,你咋了?”同队的王三郎提着灯笼走过来,看见赵二郎脸色惨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石板,“这不就是块破石头吗,你瞅啥呢?”
赵二郎刚要开口,灯笼忽然灭了。风裹着水汽吹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跟那具女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软底绣鞋踩在泥地上,“沙沙”的,离他越来越近。
“三郎,你后面……”赵二郎声音发颤,话没说完,就看见王三郎瞪大了眼睛,指着他的身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赵二郎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红裙的女子站在那里,长发披散,脸上蒙着一层白纱,手里攥着半截绢帕。月光透过纱,能看见她嘴角的笑,跟尸体脸上的笑分毫不差。
“你是谁?”赵二郎抄起地上的铁锨,手却抖得厉害。
女子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脚没沾地,飘在半空中,红裙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湿痕。王三郎“妈呀”一声,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摔在泥里,爬起来接着跑,连灯笼都扔了。
赵二郎反倒镇定下来。他在汴河岸边待了五年,听老河工说过不少水鬼的故事,知道水鬼找替身时,最怕阳气重的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里面装着灶王爷前的香灰,是他娘临走前塞给他的,说能驱邪。
“你再过来,我就洒了!”赵二郎把布袋举起来,手心全是汗。
女子停下脚步,绢帕在风里飘了飘。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又轻又冷,像浸在冰水里:“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求你找个人。”
“找谁?”赵二郎皱起眉头。
“苏明远。”女子说,“他欠我的,该还了。”
赵二郎心里“咯噔”一下。苏明远他知道,是城里最大的绸缎庄“苏记”的少东家,上个月还来河边看风景,身边跟着个穿绿裙的女子,听说要娶那女子做正妻。
“你跟他有啥仇?”赵二郎问。
女子的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散架似的。她抬手揭开白纱,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左眼角下有颗小小的泪痣。“我叫柳如眉,是苏明远的外室。三个月前,他说要娶我,让我在河边等他,结果……”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带着人来,把我推下了河,还说我是水性杨花的娼妓,死了也没人管。”
赵二郎愣住了。他想起捞尸那天,苏记的人来过,看了一眼就走了,说不认识。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都是早安排好的。
“我找了他三个月,可他身边有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我近不了他的身。”柳如眉的眼泪掉下来,落在地上,变成了小小的冰粒,“你是捞过我尸体的人,身上有我的气息,能帮我把这绢帕给他,让他看看上面的字,好不好?”
她把绢帕递过来,赵二郎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绢帕刚碰到他的指尖,就变得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上面绣着的“苏”字,针脚细密,旁边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苏明远最喜欢的花。
“我要是帮你,你能保证不害别人吗?”赵二郎问。
柳如眉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感激:“我只求他认下我,跟我说句对不起。要是他不肯,我……我就再等三年,等他护身符的效力过了,再找他算账。”
赵二郎把绢帕揣进怀里,说:“我明天就去苏记找他。你别再出来吓人了,尤其是王三郎,他胆子小,再吓他就得疯了。”
柳如眉笑了笑,这次的笑里没有了之前的阴冷,多了点温柔:“谢谢你,赵都头。我不会再吓别人了。”说完,她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夜色里。石板下的响动也没了,只剩下汴河的水“哗哗”地流着。
第二天一早,赵二郎换了身干净衣服,直奔苏记绸缎庄。门口的伙计拦住他,问他找谁。赵二郎说要找苏明远,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苏少东家正在里面跟客人谈生意,让他等一会儿。
赵二郎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才看见苏明远送客人出来。苏明远穿着一身锦缎长袍,手里拿着把折扇,脸上带着笑,看起来温文尔雅,一点也不像柳如眉说的狠心人。
“你是哪位?找我有事吗?”苏明远看见赵二郎,停下脚步问。
赵二郎从怀里掏出绢帕,递过去:“苏少东家,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就知道是谁。”
苏明远接过绢帕,看见上面的“苏”字和梅花,脸色一下子变了,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他抬头看着赵二郎,声音发颤:“这……这绢帕是哪里来的?”
“是柳如眉让我给你的。”赵二郎说,“她说你欠她的,该还了。”
苏明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他慌乱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护身符,紧紧攥在手里,嘴里念叨着:“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她怎么会……”
“她死了,可她的魂还没散。”赵二郎说,“她找了你三个月,就想让你跟她说句对不起。苏少东家,你当初既然负了她,现在就不能跟她认个错吗?”
苏明远的身子抖得厉害,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娘逼我的,她说她是个外室,配不上我,让我把她赶走。我本来想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汴京,可她不肯,非要我娶她……我没办法,才让人把她推下河的。”
“她只是想让你认下她,跟她说句对不起。”赵二郎又说。
苏明远沉默了半天,忽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哭了起来:“我对不起她……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她穿着红裙,站在我床边,问我为什么要杀她。我找高僧给我开了护身符,可还是睡不着……”
他哭了一会儿,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对赵二郎说:“你能帮我带句话给她吗?就说我对不起她,是我错了。我会给她立个牌位,逢年过节都去祭拜她,求她原谅我。”
赵二郎点点头:“我会告诉她的。”
从苏记出来,赵二郎直奔汴河岸边。他站在昨天夜里和柳如眉见面的地方,对着空气说:“柳姑娘,我跟苏明远说了,他已经跟你道歉了,还说要给你立牌位,祭拜你。”
过了一会儿,风又吹了过来,带着淡淡的脂粉香。赵二郎听见柳如眉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在笑:“谢谢你,赵都头。我知道了……我可以安心走了。”
风停了,脂粉香也没了。赵二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绢帕,忽然发现绢帕上的“苏”字和梅花,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了,只剩下一块普通的白布。
后来,赵二郎听说苏明远真的在城外的寺庙里给柳如眉立了个牌位,每个月都去祭拜。他还遣散了家里的小妾,只跟正妻好好过日子,再也没找过别的女人。
而汴河岸边,再也没人见过穿红裙的女子,也没人听见石板下有响动。只有赵二郎偶尔蹲在岸边抽烟时,会想起那个夜里的女子,想起她嘴角的笑,想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粒眼泪。
他总觉得,柳如眉其实不是水鬼,只是个太执着的姑娘,执着地想要一个道歉,想要一句承认。而当她得到这些时,就心甘情愿地走了,没带走一点怨恨,只留下汴河的水,依旧“哗哗”地流着,像是在诉说着那个秋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