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宫倾
光绪二十六年的寒冷冬夜,紫禁城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更沉些。储秀宫西侧的耳房久无人居,糊窗的高丽纸破了道豁口,寒风裹着雪沫子钻进来,在青砖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我缩在紫檀木梳妆台的抽屉里,听着外面巡逻太监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具身子已经冷了三年。光绪二十三年的重阳,我还是兰贵人,因在御花园的菊丛里拾到一枚刻着“珍”字的玉簪,被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指认为私通珍妃,拖到这耳房里灌了一碗红花。弥留之际,我死死攥着那枚玉簪,指甲嵌进掌心的血珠渗进玉纹里,竟让那白玉染上了抹洗不掉的殷红。
雪下得更紧了,窗棂上的冰花裂出细碎的声响。忽然,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卷着个穿宝蓝色旗装的少女闯进来。她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发梢还沾着雪粒,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
“谁在那里?”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漆盒“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银钗滚了一地。我从抽屉的缝隙里看她,见她袖口绣着浅粉色的海棠——那是刚入宫的答应才有的规制。
少女蹲在地上捡银钗,手指碰到了梳妆台的抽屉。我借着雪光看清她的脸,眉梢眼角竟与三年前的我有七分相似。抽屉被她轻轻拉开,她盯着我蜷缩的身影,眼睛瞪得溜圆,却没像旁人那样尖叫着逃跑,反而伸手碰了碰我的衣袖:“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发抖?”
她的指尖触到我手背的刹那,我忽然能看清她发髻上别着的银簪——那簪子的样式,与我当年丢失的那支一模一样。记忆里的疼痛骤然翻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房里回荡,却不是平日的空灵,而是带着血肉的沙哑:“你是谁?这簪子从哪里来的?”
少女吓得后退半步,却还是攥着银簪答道:“我是新选入宫的苏答应,这簪子是母亲给我的陪嫁,说……说曾是一位兰贵人的旧物。”
兰贵人。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发抖。我飘出抽屉,落在少女面前,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青灰色的旗装沾着血污,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掌心那枚红玉簪依旧嵌在肉里。苏答应的脸渐渐白了,却还是咬着唇没跑,反而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递过来:“姐姐,你是不是冷?”
暖手炉的热气隔着半尺远,我却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重阳。那天我也是这样,捧着暖手炉在御花园赏菊,遇见珍妃穿着月白色旗袍,在石桌边写毛笔字。她见我喜欢她案头的玉簪,便笑着递给我:“妹妹若不嫌弃,便拿去玩。”那时的阳光多暖,她的笑容比御花园的菊花还要亮。
可皇后说,珍妃是“妖后”,与我私相授受便是秽乱宫闱。掌事嬷嬷灌我红花时,我听见珍妃在门外哭喊,却被太监死死按住。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也被拖去了冷宫,断了双腿,最后投了井。
“姐姐?”苏答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她见我盯着暖手炉发呆,竟把暖手炉往我面前又递了递,“这暖手炉是用银丝裹的,很暖和,你试试?”
我伸出手,穿过暖手炉的铜壁,触到里面烧得通红的炭。没有温度,只有刺骨的冷。就像三年前那个夜晚,我躺在这耳房的地上,血从身下流出来,染红了青砖,也冻僵了我的四肢。
忽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呵斥。苏答应脸色一变,慌忙把银簪插回发髻,抱起漆盒就要往外跑。我飘到门口,看见几个穿宫装的嬷嬷举着灯笼走来,为首的正是当年灌我红花的那个刘嬷嬷。
“苏答应,皇后娘娘宣你去坤宁宫问话,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刘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灯笼的光扫过苏答应的脸,“手里拿的是什么?”
苏答应的手开始发抖,漆盒里的银钗又滚了出来。刘嬷嬷弯腰捡起一支,目光突然落在苏答应发髻上的银簪上,眼睛顿时亮了:“这簪子……你从哪里来的?”
我忽然想起珍妃投井前,曾托小太监给我送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玉碎宫倾,勿念”。那时我已经躺在这耳房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听见小太监被嬷嬷们抓住,惨叫声响彻夜空。
苏答应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刘嬷嬷一把揪住她的发髻,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飘过去,将银簪握在掌心——这一次,我竟感觉到了玉簪的温度,还有三年前渗进玉纹里的血,正顺着我的指尖往下滴。
“是兰贵人的东西!”刘嬷嬷尖叫起来,伸手就要去捡银簪。我将银簪往地上一摔,玉簪“啪”地碎成两半,里面竟滚出一颗小小的珍珠——那是珍妃当年藏在玉簪里的,她说等光绪爷亲政了,就用这颗珍珠给我做耳环。
刘嬷嬷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指着苏答应,声音发颤:“你……你是兰贵人的冤魂?”
苏答应被吓得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我飘到刘嬷嬷面前,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青灰色的旗装渐渐被血染红,掌心的伤口裂开,血珠滴在青砖上,竟在雪地里融出一个个小坑。
“三年前的红花,你还记得吗?”我的声音在耳房里回荡,带着寒风的凛冽,“珍妃的井,你也该去看看了。”
刘嬷嬷尖叫着往后退,却被门槛绊倒,头撞在柱子上,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她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外面的雪还在落,灯笼的光摇曳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三年前我躺在地上时,映在墙上的影子。
苏答应哭得抽噎起来,我飘到她身边,看着她发髻上的海棠绣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模样。那时我也梳着双丫髻,穿着宝蓝色的旗装,以为紫禁城是个能让我安稳度日的地方。可到头来,这里只有无尽的寒冷和血腥。
“你走吧。”我对苏答应说,声音渐渐变得空灵,“趁着雪还没封门,逃出这紫禁城去。”
苏答应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姐姐,那你呢?”
我看着掌心碎成两半的玉簪,想起珍妃的笑容,想起光绪爷偶尔投来的温柔目光,想起那些在御花园里赏菊的日子。这些记忆像雪一样,落在我心里,却再也暖不热了。
“我要等。”我说,“等这宫墙倾颓,等这雪化了,等有人记得,曾有个兰贵人,死在光绪二十三年的重阳。”
苏答应咬了咬唇,站起身,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抱着漆盒,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耳房。刘嬷嬷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似乎还在害怕我刚刚的模样。
雪还在落,糊窗的高丽纸又破了一道豁口,寒风裹着雪沫子钻进来,落在我青灰色的旗装上。我捡起地上的玉簪碎片,将那颗珍珠握在掌心——珍珠很凉,像珍妃投井时的井水,也像我这三年来的体温。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了。紫禁城的雪,还要下多久?我靠在紫檀木梳妆台上,看着窗外的雪渐渐积厚,想起苏答应逃走时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有一天,这宫墙里的雪,真的会化掉。
只是那时,我大概还会守在这里,握着这枚碎玉簪,等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重新被人记起。毕竟,这紫禁城的夜里,像我这样的魂,还有很多。她们都在等,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等一个能走出这宫墙的机会。而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她们,直到这玉碎宫倾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