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帆
清晨的薄雾像被打碎的牛乳,稠稠地漫在远月学园的铁轨上。远处传来第一声汽笛,绵长而厚重,像从岁月深处滚来的闷雷,惊得轨道旁的樱花树簌簌抖落花瓣,粉白的碎片飘在极星寮众人的肩头,带着点清晨的凉意。
田所惠的手指已经把米白色裙角攥出了深深的褶子,她每隔几秒就踮脚往雾里望一眼,鼻尖被冷空气浸得发红:“真的会是今天吗?李浩君他们……该不会是路上耽搁了吧?”话音刚落又慌忙摆手,“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等了快半小时,有点慌。”
“慌什么?”幸平创真把胳膊往她肩上一搭,手腕转得飞快,那枚磨得发亮的料理勺挂坠在晨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那家伙要是敢爽约,回头我就用鲭鱼罐头给他做‘欢迎宴’。再说你瞧——”他朝最前面努了努嘴,“连绘里奈大小姐都亲自站在这儿,手里还攥着那宝贝便签呢,能有错?”
站在人群最前的薙切绘里奈像没听见身后的絮叨,象牙白风衣的下摆被风掀起时,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领口。她指尖捏着的便签纸已经泛出陈旧的黄,是一年前李浩离开时塞给她的——那天他刚从秋季选拔的备赛区冲出来,额角还挂着汗,字迹被洇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那句“等我回来,带你们看看不一样的烟火”。此刻阳光正顺着她微抬的下颌线爬上来,把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期待,映成了细碎的金芒,连带着长睫的影子都在颤动。
“来了!”伊武崎峻突然低喊一声,手里的电子烟差点掉在地上。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起初像远处的鼓点,渐渐变得清晰而沉重,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呻吟。雾霭被列车破开一道豁口,车头的灯光像两束金色的箭,直直地刺过来。极星寮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田所惠的手指停在裙角,创真的挂坠忘了转动,绘里奈捏着便签的指节微微泛白——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车门“嗤”地滑开,最先落地的是一双黑色马丁靴。鞋边沾着的尘土还带着湿润的深色,像是刚踏过南方的泥泞山路,鞋跟敲在站台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一声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浩就站在那里。
他穿了件深灰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把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比一年前更挺拔了些,肩膀似乎也宽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出了更坚实的轮廓。额前的头发剪得极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眉骨,晨光落在他脸上时,能看到下颌线比记忆中更锋利,唯有那双眼睛,在扫过站台熟悉的面孔时,才从惯常的沉静里漾开一点暖意,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浅浅的涟漪。
“哟,我们回来了。”他开口时,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带着点长途跋涉的沙哑,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快,像风吹过竹林时的轻响。
他身后跟着三个人。刘晓燕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别着支银色钢笔,推眼镜时指节分明,身上飘来淡淡的草药香,混着点陈皮的微苦,仔细闻还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麻辣,像是刚从川蜀的灶台前走出来;雷军扛着个半人高的黑箱子,箱子用粗麻绳捆着,绳结处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辣椒壳,他冲创真扬了扬下巴,露出一口白牙,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模样,胳膊上的肌肉把黑色t恤撑得鼓鼓的;解长贵背着个古朴的木盒,盒子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边角处包着铜皮,被摩挲得发亮,他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和的笑意,像位守着老手艺的匠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沉稳。
“李浩君!”田所惠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过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在他的冲锋衣上,“欢迎回来……真的太好了……”
李浩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很轻,掌心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哭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围上来的众人,吉野悠姬举着手机正录像,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榊凉子手里还拎着刚做好的饭团,塑料袋被捏得沙沙响;就连平时最冷淡的小林龙胆,也难得地勾了勾嘴角,晃了晃手里的清酒壶。
“你这家伙,总算舍得回来了!”创真的拳头已经擂在他胳膊上,力道比一年前重了不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热情和想念,“在外面野了这么久,是不是把极星寮的味噌汤都忘了?”
李浩笑着揉了揉胳膊:“忘没忘,待会儿尝尝你的手艺就知道了。”
“李浩。”绘里奈这时才走上前,语气尽量保持着平日里的清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左袖口——那里的布料似乎比别处更厚实,隐约能看到一点铜色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图腾,盘绕着狼头的轮廓,在晨光下若隐若现。她猛地想起在远月藏书阁见过的那本泛黄图鉴,其中一页记载着传说中的“贪狼壶”,纹样竟与这袖口下的痕迹惊人地相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李浩像是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身让开一步,把身后三人让到前面:“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一年多亏了他们照应。”他先指了指刘晓燕,“晓燕,专攻药膳与调味,她调的酱汁,能让最普通的青菜都鲜掉舌头,尤其擅长用辣味勾出食材的底味。”
刘晓燕笑着推了推眼镜,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别听他夸大其词,我就是个研究五味调和的。倒是你们极星寮,去年在全国高中生料理大赛上那道‘星空布丁’,我们在华夏都听说了,创意真是绝了,光看照片就觉得像把银河装进了碗里。”
“这位是雷军,”李浩又指向扛着黑箱子的壮汉,“老雷的刀工和火候,在西北一带没人能比,他切的肉,薄得能透光,还带着柴火的香。上次在兰州,他用一把弯刀片羊肉,三分钟就片出了一整盘,每片都薄厚均匀,涮在锅里刚好熟透。”
雷军把黑箱子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站台的地面都颤了颤:“少来这套。箱子里是给你们带的见面礼,有四川的藤椒,还有甘肃的黄花菜,都是好东西,回头拆了就知道。”
最后,李浩看向背着木盒的解长贵,语气多了几分敬重:“解师傅是我们的前辈,他手里有样宝贝,能让食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能让食材‘说’出自己最想被做成什么味道。比如一块牛肉,他能听出它更适合红烧还是清炖。”
解长贵轻轻放下木盒,盒底接触地面时,似乎有细碎的金芒从木纹缝隙里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他对着众人拱手行了个礼,声音温和如春日溪水:“谬赞了。食材本有灵,只是需要有人静心听罢了。”
往极星寮走的路上,樱花花瓣落了一路,像铺了层粉白的地毯。创真像只好奇的麻雀,围着李浩问个不停:“听说你们去了华夏?那边的料理是不是真像书上写的那样,光是菜系就有八大种?我还听说他们做鱼不用刀,直接用筷子剔骨,是不是真的?还有还有,那什么‘满汉全席’,是不是要摆上一百道菜?”
“不止八大菜系。”李浩望着路边熟悉的樱花树,一年前离开时也是这个季节,花瓣落在他肩头,他却像是没察觉,“华夏的料理,讲究‘天人合一’。火候里藏着四季的流转,春天用嫩柴,烧出来的菜带着草木气;夏天用松针,能祛食材的暑气;秋天用果木,烧肉时会裹着果香;冬天用硬炭,火力稳,能让食材慢慢入味。调味里裹着人情世故,一户人家的酱油,可能传了三代人,咸淡里都是故事——有个老太太跟我说,她丈夫年轻时总嫌她的菜太咸,老了却天天念叨那口‘家的味’。”
他忽然停下脚步,脚下的樱花花瓣被踩出细碎的声响。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却没能驱散他眼底的沉郁。他看向创真,又看向身旁的绘里奈,声音压得比刚才低了些,像怕被风吹走:“但我们在那边,遇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不太一样的?”绘里奈立刻捕捉到他语气里的凝重,她见过李浩面对强敌时的冷静,见过他输掉比赛时的不甘,却从未见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像是在谈论某种藏在阴影里的怪物。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着的便签纸边缘被攥得发皱。
李浩点了点头,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他眼底的情绪藏得更深:“一群用料理作恶的人。”他顿了顿,吐出那个名字时,每个字都带着寒意,像冰碴子落在地上,“他们叫‘黑暗料理界’。”
风忽然吹过,卷起满地樱花,像一场仓促的雪。极星寮的屋顶就在不远处,烟囱里升起的炊烟打着旋儿往上飘,可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悄然改变了。空气里的樱花香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像暴雨来临前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