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京都的旧战场
京都的秋意比东京来得更沉些。创真和田所惠站在半山腰的石阶下,抬头望着那座被藤蔓半掩的旧料理学院,风卷着枫叶从红墙黛瓦上掠过,落在布满青苔的石狮子肩头——那对石狮子的爪子早已被岁月磨平,嘴角的裂痕里积着枯叶,像两位沉默的老者,守着这座荒废了近二十年的建筑。
“就是这里吗?”田所惠攥紧了创真的袖口,指尖微微发凉。她的目光扫过学院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板上的铜环生着厚厚的绿锈,门楣上“京都料理学院”的匾额断了一角,剩下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隐约能看出当年的遒劲笔锋。空气中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山间的松木气息,让这座本该充满烟火气的料理圣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创真点头,将背包往肩上提了提——里面装着父亲的旧料理刀和母亲连夜熬制的酱油,还有那本写满感悟的旧笔记本。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目光落在大门左侧的墙面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刻痕,是父亲笔记里提到过的标记——当年父亲在这里求学时,曾和好友一起在墙上刻下“料理即心”四个字,如今只剩下“心”字的一点还清晰可见。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朱漆大门缓缓向内推开,铰链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间格外刺耳,像是老物件在发出最后的叹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门后走出来,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口系着深色领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从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人偶。
“幸平创真,田所惠。”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丝毫起伏,“跟我来。”他说完,便转身向内走去,黑色的西装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灰尘,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男人走进学院。穿过门厅时,创真注意到两侧的墙壁上还挂着当年的照片——有穿着白色料理服的学生在实操课上忙碌的身影,有获奖的料理团队捧着奖杯的笑脸,还有一位白发老人站在料理台前授课的场景。照片的边缘已经泛黄卷边,玻璃镜框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将那些鲜活的过往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雾。
转过门厅,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怔住——原本宽敞的料理大厅被彻底改造,中间用黑色的幕布隔出一片圆形场地,场地中央并排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料理台,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刀具、砧板和各种厨具,甚至连水龙头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料理台周围的观众席上,坐满了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他们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双在阴影里闪烁的眼睛,没有任何温度,像在审视猎物的野兽。
场地的最前方,是一个高出地面半米的平台,平台上放着三张雕花的木椅,椅上坐着三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面具的样式古朴,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眼部的位置留着两道细长的缝隙,只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目光。三人面前的桌子上,各放着一个银色的铃铛,铃铛的表面擦得锃亮,在头顶吊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
“欢迎来到终极对决的现场。”坐在中间的金色面具人率先开口,声音经过了特殊的扩音设备处理,变得沙哑而空洞,听不出男女老少,“本次对决的主题是‘传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场中央的两人,“两位选手需在两小时内,使用主办方提供的京都当地食材,创作一道能体现‘传承’的料理。评委将从味道、创意、心意三个维度打分,最终得分低者,将永远失去料理资格。”
右侧的金色面具人接着补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需要提醒你们,本次对决无食材种类限制,可自由搭配,但绝对禁止使用任何违规添加剂或人工合成调料。一旦发现,立刻判负,且终身不得参与任何料理相关活动。”他说完,抬手敲了敲面前的银色铃铛,“现在,你们可以去检查各自的食材。”
创真走到自己的料理台前,弯腰打开台下的食材箱。箱子里铺着一层白色的棉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京都特产——清水笋的笋尖嫩白,根部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宇治抹茶被装在深色的陶瓷罐里,罐口贴着“一级抹茶”的标签;最下层放着两条鲜活的鲫鱼,鱼鳃鲜红,尾巴偶尔还会轻轻摆动,显然是刚从琵琶湖捞上来的。这些食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可以说是普通,但每一样都透着京都独有的风土气息,是最地道的本地味道。
“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
熟悉的冷笑声从对面传来。创真抬头,就看到才波朝阳站在另一张料理台前,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风衣,衣领立得很高,遮住了半张脸。他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料理刀,刀身是冷冽的银白色,刀柄上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才波朝阳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甘,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狠戾,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上次在幸平餐馆,是我大意了。”才波朝阳用指尖弹了弹刀刃,发出清脆的“叮”声,“这次,我不会再输给你。我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顶级的食材和极致的技巧,才配得上‘传承’这两个字。那些廉价的家常菜,根本不配谈传承。”
创真没有回应,只是将父亲的旧料理刀从背包里拿出来,轻轻放在料理台上。刀身已经有些磨损,刀柄上的棉线因为常年使用而变得有些松垮,但刀身上的“真”字依旧清晰。他用拇指轻轻蹭过刀刃,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平静下来——父亲当年就是用这把刀,做出了无数让人温暖的料理,今天,他要带着这把刀,守住父亲的初心。
“计时器开始。”
随着左侧金色面具人的声音响起,挂在场地中央的巨大时钟开始转动,指针在表盘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对决倒计时。
才波朝阳率先行动。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在计时器响起的瞬间,就已经拿起了一条鲫鱼。他左手按住鱼身,右手持刀,刀刃贴着鱼腹轻轻一划,动作精准得没有丝毫偏差。鱼腹被剖开的瞬间,他用镊子迅速夹出内脏,甚至没有让一滴血水沾到砧板上。接着,他将鱼肉沿着鱼骨片成薄薄的鱼片,每一片的厚度都完全相同,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呵,这刀工,果然厉害。”观众席上有人发出低低的赞叹,黑色的斗篷随着他们的动作轻轻晃动。
才波朝阳听到声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将片好的鱼片放进一个装满冰水的玻璃碗里,冰块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低温能让鱼肉的纤维保持紧致,这样吃起来才够嫩。”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是深棕色的,表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他打开木盒,里面铺着黑色的丝绒,放着两小罐东西:一罐是金黄色的鱼子酱,罐身上印着法语标签,显然是顶级的西伯利亚鱼子酱;另一罐是黑色的块状物,表面泛着油光,是年份久远的松露。
“我的料理,叫‘奢华传承’。”才波朝阳用特制的小勺舀起一勺鱼子酱,轻轻放在鱼片上,“顶级的食材需要一代代传承,就像料理的技艺一样。只有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下一代,才能让料理界不断进步。那些用廉价食材做出来的东西,早就该被淘汰了。”
周围的黑色斗篷人发出一阵赞同的低语,有人甚至轻轻点头——在他们看来,才波朝阳的理念才是对的,传承就应该是顶级资源的延续,普通食材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
创真没有理会周围的声音,他走到料理台旁的窗边,推开了那扇积满灰尘的木窗。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中央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干粗壮,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枝向四周伸展,像一把巨大的伞。树干上刻着许多模糊的字迹,有些是名字,有些是短句,显然是当年的学生留下的纪念。
创真的目光落在树干靠近根部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刻痕,是一个“樱”字——这是父亲笔记里提到的标记。父亲曾在笔记中写道:“京都料理学院的樱花树下,埋着我们当年酿的樱花酒。那是我和同学们一起采的樱花,一起泡的酒,虽然味道不算醇厚,却是最珍贵的回忆。”
“传承……”创真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打着窗台。他突然明白了——传承不是顶级食材的堆砌,也不是极致技巧的炫耀,而是那些藏在料理里的记忆,是一代代人对料理的心意,是无论过了多久,都能让人想起温暖的味道。
他转身回到料理台,拿起一条鲫鱼。没有像才波朝阳那样片成鱼片,而是用剪刀仔细地剪去鱼鳍,再用牙刷一点点刷净鱼鳞——他记得父亲说过,鱼鳞里藏着鱼的鲜味,仔细清洗干净,熬汤时能让味道更浓郁。接着,他用刀在鱼腹上划开一道小口,小心翼翼地取出内脏,连带着鱼腹里的黑膜都一并刮干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创真君,需要帮忙吗?”田所惠的声音从观众席传来。她站在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创真特意让她带来的樱花叶——那是出发前,他们在东京的樱花树下采的,虽然不是京都的樱花,但同样带着春天的气息。
创真抬头,对着田所惠笑了笑:“不用,你帮我看着时间就好。”他说完,从食材箱里拿出一根清水笋,去皮后切成小块,又拿出几个京都产的香菇,洗净后切成薄片。他将笋块和香菇轻轻塞进鱼腹里,然后用田所惠带来的樱花叶将鱼身包裹起来,叶片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鱼肉的腥味。
接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块昆布和一小袋柴鱼——这是他从东京筑地市场带来的,是山本老板特意给他的最好存货。他将昆布放进锅里,加入适量的清水,用小火慢慢煮着。昆布在热水里渐渐舒展,释放出淡淡的鲜味。煮了大约十分钟后,他将柴鱼放进锅里,继续用小火熬煮,同时用勺子轻轻撇去表面的浮沫。
“都过去一个小时了,他还在熬汤?”观众席上有人小声议论,“再这样下去,时间肯定不够用。”
“就是啊,看看才波朝阳,都快做好了,他还在煮这些普通的东西。”
田所惠听到这些议论,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但她看着创真专注的样子,又慢慢平静下来。她知道,创真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他现在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最终的料理。
才波朝阳显然也听到了观众的议论,他抬头看向创真,眼神里满是嘲讽。他已经将料理的主体完成——一片片雪白的鱼片整齐地铺在特制的陶瓷盘上,上面撒着金黄的鱼子酱,每一颗鱼子都饱满圆润,再用镊子夹起几片松露,轻轻放在鱼子酱上,松露的独特香气瞬间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味道。最后,他用小勺舀起用宇治抹茶调制的酱汁,沿着盘子边缘缓缓倒下,绿色的酱汁在白色的瓷盘上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像是一件精心设计的艺术品。
“我的‘奢华传承’完成了。”才波朝阳端着盘子,一步步走向评委台。他的脚步沉稳,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三位评委,请品尝。这道料理用了顶级的西伯利亚鱼子酱和意大利白松露,搭配琵琶湖的鲫鱼,再用宇治抹茶调味,既有顶级食材的奢华,又有本地食材的清新,这才是真正的传承。”
坐在中间的金色面具人拿起餐勺,轻轻舀起一片鱼片,送进嘴里。鱼片入口即化,鱼子酱在嘴里爆开,释放出浓郁的咸鲜,松露的香气萦绕在舌尖,抹茶的清香则中和了鱼子酱的油腻。“味道确实不错,食材的搭配很巧妙,技巧也很精湛。”他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认可。
右侧的金色面具人也尝了一口,补充道:“抹茶酱汁的浓度刚刚好,没有盖过其他食材的味道,反而让整体口感更有层次。”
才波朝阳听到评委的评价,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转头看向创真,发现创真依旧在专注地熬煮高汤,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都快结束了,你还在熬汤?”才波朝阳忍不住嘲讽道,“难道你想放弃?也是,面对我这样的料理,你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创真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看了一眼时钟——离对决结束还有二十分钟。他关掉火,将蒸锅里的鲫鱼取出来。樱花叶已经被蒸得变软,颜色变成了深绿色,紧紧地裹着鱼身。他用筷子轻轻拨开樱花叶,鱼肉的香气混合着樱花的清香瞬间爆发出来,像是春天的气息突然闯进了这个冰冷的场地。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创真的料理台上。就连那些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想要看清那道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料理。
创真将熬好的高汤倒进一个粗陶碗里——这是他在东京手工陶瓷店买的,碗身上刻着简单的樱花花纹,碗底还有一个小小的“京”字。他用筷子将鱼肉拆成小块,轻轻放进碗里,鱼肉洁白细嫩,没有一丝杂质。接着,他将鱼腹里的清水笋和香菇取出来,切成小块,放在鱼肉旁边,最后撒上一些切碎的樱花嫩叶,翠绿的叶片点缀在白色的鱼肉和棕色的高汤里,看起来朴实却格外诱人。
“我的料理,叫‘记忆传承’。”创真端着粗陶碗,一步步走向评委台。他的脚步没有才波朝阳那样沉稳,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这道料理用的是京都最普通的食材——琵琶湖的鲫鱼,本地的清水笋和香菇,还有我从东京带来的樱花叶。做法也是最传统的蒸制和熬汤,没有复杂的技巧,也没有顶级的食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观众,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但这道料理里,藏着我父亲的记忆——他当年在这所学院求学时,和同学们一起在樱花树下酿樱花酒,一起做简单的料理。我想,传承就是这样,不是顶级食材的延续,而是那些藏在料理里的记忆,是一代代人对料理的心意,是无论过了多久,都能让人想起温暖的味道。”
三位评委沉默了片刻,中间的金色面具人率先拿起餐勺,舀了一勺高汤送进嘴里。高汤的醇厚瞬间在嘴里散开,带着昆布的鲜和柴鱼的香,还有淡淡的樱花味,不浓郁,却恰到好处。接着,他尝了一口鱼肉,鱼肉鲜嫩多汁,没有一丝腥味,清水笋的清甜和香菇的鲜香渗透到鱼肉里,每一口都让人觉得温暖。
“这味道……”金色面具人放下餐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我做的鲫鱼羹。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吃到鲫鱼,母亲总是把鱼肉给我,自己喝汤。虽然味道很简单,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左侧的金色面具人也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这才是真正的传承。不是传承昂贵的食材,而是传承那份对家人的牵挂,对料理的初心。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吃到这样的味道,就能想起最珍贵的记忆。”
右侧的金色面具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银色铃铛,铃声清脆,在场地里回荡。
才波朝阳站在一旁,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看着评委们对创真的料理赞不绝口,手里的餐勺微微颤抖——他明明用了最好的食材,最精准的技巧,却还是比不上创真那道用普通食材做的蒸鲫鱼。他一直以为,传承就是顶级资源的延续,却忘了,料理最本质的东西,是心意。
“对决结束。”中间的金色面具人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庄重,“经过三位评委的讨论,本次终极对决的获胜者是——幸平创真。”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才波朝阳,“才波朝阳,根据规则,你失去料理资格,从此不得再涉足任何与料理相关的行业。”
才波朝阳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料理台,台面上的刀具发出“哐当”的声响。他看着自己精心制作的“奢华传承”,又看了看创真手里的粗陶碗,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绝望和不甘:“我输了……我终究还是输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转身,一步步走出了旧料理学院。黑色的风衣在风中飘动,像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渐渐消失在山间的小径上。
创真看着才波朝阳的背影,心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丝感慨。他知道,才波朝阳不是坏人,只是被黑暗料理界的错误理念误导了,把胜利和顶级食材当成了料理的全部。如果有一天,他能找回初心,或许还能重新拿起料理刀。
“创真,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