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霜星际港口,三号废弃泊位。这里远离主航道的喧嚣与光亮,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冷光灯,在弥漫的、来自星球冰原的淡蓝色寒雾中投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泊位上停靠着的,并非任何型号的客运或货运飞船,而是一艘通体灰黑、毫无标识、造型简陋到近乎粗暴的小型流放舰。它外壳上布满了经年累月的陨石擦痕和能量灼伤,几处修补的焊疤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扭曲的伤疤,引擎喷口也显得陈旧暗淡,整体透着一股被遗忘、被抛弃的腐朽气息。这就是通往“遗忘星域”的渡船,一艘只为执行单程放逐任务的、近乎消耗品的囚笼。
寒风卷着冰晶,掠过空旷的泊位,发出呜呜的哀鸣。一队全副武装、面部被头盔完全遮蔽的冰锋卫士,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押送着一个人影,从连接港口内部的封闭通道走出,踏上了冰冷的金属甲板。被押送者,正是戴安娜。她依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灰色囚服,外面象征性地套了件老旧的保温外套,显得空荡而落魄。她的双手被一副闪烁着暗蓝色微光的能量枷锁铐在身前,枷锁并不沉重,却彻底禁锢了她任何调用力量的尝试,甚至让她行走时都微微佝偂着背,每一步都显得迟缓。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如今只是胡乱披散着,在寒风中凌乱飞舞,露出下面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窝深陷的脸庞。唯有那双眼睛,尽管浑浊,尽管疲惫,却在踏出通道、看到那艘流放舰和舰体后方无垠黑暗星空的刹那,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
押送队伍在流放舰那锈迹斑斑、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舷梯前停住。舰体侧面的舱门如同怪兽的巨口,黑洞洞地敞开着,里面传出陈腐的空气和劣质润滑油的混合气味。一名冰锋卫士上前,准备将戴安娜推上舷梯。
就在这时,泊位入口处的光线微微晃动,一个穿着素白长裙的身影,在两名贴身侍从的陪同下,无声地走了进来。是艾米莉亚。她没有穿代表权力的正式服饰,只是简单的常服,冰蓝色的长发也未加任何装饰,柔顺地披在肩后。她的到来让原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添几分沉重。押送的卫士们立刻挺直身体,右手握拳置于左胸,行了一个简洁而庄重的军礼。
艾米莉亚轻轻抬手示意,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舷梯前那个佝偂的背影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永霜城下最深处的冰湖,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戴安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押解她的卫士也略微松开了手。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过了身。寒风立刻灌满了她空荡的外套,吹得她微微晃了一下,但她稳住了。她的目光,穿越昏暗的光线和飘散的冰雾,与艾米莉亚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姐妹俩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寒风的呜咽和港口远处隐约传来的机械运转声中,沉默地对视着。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又仿佛凝固成了永恒。那些冰封的岁月,那些扭曲的亲情,那些背叛与伤害,那些权力下的疯狂与孤独,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凝视中翻涌、沉淀。
戴安娜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唇瓣渗出一丝暗红。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奇迹般地清晰地传到了艾米莉亚耳中:“……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戴安娜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艾米莉亚一眼,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移开,仰起头,看向了潘多拉的天穹。此刻,永霜城上空稀薄的云层恰好散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后那片即使在白日也显得格外深邃、泛着独特冰蓝光泽的星空。那是潘多拉的天,是她曾经主宰、并试图永远掌控的天空。
她的眼中,那复杂难明的情绪终于翻腾起来——有不甘,有落寞,有深深的疲惫,有一闪而逝的、或许是悔恨的微光,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近乎认命的、荒芜的平静。她看了很久,直到寒风刺激得她眼眶发红,才缓缓低下头,重新看向艾米莉亚,用尽力气,将那破碎嘶哑的句子补充完整:
“…潘多拉…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里,没有命令,没有托付,甚至听不出多少情感,更像是一个囚徒在离开牢房前,对狱卒陈述一个既成事实。然而,其中蕴含的、一个时代彻底落幕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泊位的每一寸金属板上。
艾米莉亚依旧没有回应。她甚至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仿佛戴安娜的话语只是吹过她耳畔的一阵无关紧要的寒风。她只是将目光从戴安娜身上移开,转向了负责押送的那名冰锋卫士小队长,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冰晶落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小队长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手稳稳扶住(或者说掌控住)戴安娜的胳膊,另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动作标准而冷漠:“请登舰。”
戴安娜最后看了艾米莉亚一眼。艾米莉亚已经侧过了身,目光投向了泊位外浩瀚的星空,只留给她一个冰冷而完美的侧影。那姿态,是彻底的割裂,是无声的终审判词。
戴安娜嘴角那丝习惯性的、带着嘲讽的弧度,终究没有勾起来。她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彻底认命般地,转回身,不再需要搀扶,自己迈开了脚步。第一步有些踉跄,但第二步、第三步……她踏上了那锈迹斑斑、冰冷刺骨的舷梯。金属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她走得很慢,却一步未停,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没入那怪兽巨口般的舱门阴影之中。
舱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却又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沉重感,缓缓关闭。严丝合缝,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嗡……
一阵低沉、粗糙、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引擎启动声从流放舰尾部传来,几束暗红色的不稳定尾焰喷出,搅动了泊位周围的寒雾。流放舰那丑陋的舰身开始微微震动,脱离泊位的机械固定栓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艾米莉亚重新转回身,正面面对着即将启航的流放舰。她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定着舰体侧面那扇已经紧闭的舱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金属,看到里面那个人的最后模样。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旁观人群,没有鲜花也没有诅咒。只有呼啸的寒风,昏暗的灯光,冰冷的金属,和两个沉默的女人——一个在舰内走向永恒的放逐,一个在舰外见证时代的埋葬。
流放舰的引擎推力逐渐加大,笨拙地调整着姿态,缓缓驶离泊位,朝着港口外部那片被特意清空、直通外层空间的发射通道飘去。速度很慢,仿佛这艘老旧的船舰也在抗拒着这次注定没有返航的旅程。
艾米莉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港口边一座新塑的冰雕。她的目光追随着那艘越来越小的灰色舰影,看着它进入发射通道,看着通道内亮起引导灯光,看着舰尾那愈发刺眼、却依旧显得无力的尾焰猛然暴涨——
轰!
一道并不耀眼、甚至有些黯淡的流光,挣脱了潘多拉的重力束缚,射入了繁星点点的漆黑宇宙。它的航向被早已设定好,指向星图边缘那片只有编号、被标注为“资源枯竭、环境极端恶劣、无殖民价值”的“遗忘星域”。那里没有航道,没有驿站,没有信号,只有永恒的寂静、狂暴的辐射、游荡的星际尘埃和偶尔出现的、足以撕碎小型舰船的空间乱流。那是连最胆大的拾荒者和亡命徒都望而却步的绝地。
流放舰化作的流光,很快消失在潘多拉轨道防御网的边缘,变成星空背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随后,彻底融入黑暗,再无痕迹可循。
没有鲜血淋漓的处决,没有公开的羞辱。但这冰冷的、彻底的放逐,比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更能彰显胜利者的绝对意志和对过往的彻底清算。它用一种近乎仪式性的、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方式,宣告了一个依靠强权、恐惧和个人野心统治的时代,随着那点流光的消失,正式、彻底地落幕了。这种终结方式,充满了冷酷的威严和历史的必然性,带来一种沉静而强大的爽感。
港口泊位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寒风依旧,吹动着艾米莉亚素白的长裙下摆和冰蓝色的发丝。押送的卫士们已经悄然退下,只留下她和两名侍从。
艾米莉亚依旧仰着头,凝视着流放舰消失的那片星空。那里,星辰依旧按照既定的轨迹缓缓运行,仿佛从未有过一艘载着昔日统治者的破船经过。她的眼神深邃,如同倒映着整片星海,却又似乎空无一物。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回忆姐妹间早已模糊的温情?是思索戴安娜最后那句话的含义?还是仅仅在确认,那个纠缠了她半生、也扭曲了潘多拉半生的梦魇,真的已经远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侍从有些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艾米莉亚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某种沉重到极致的东西,仿佛随着那艘流放舰一起,被抛入了无垠的遗忘深空。
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泊位里清晰可闻,仿佛她要将这潘多拉冰冷的、自由的空气,彻底吸入肺腑,置换掉积存了数十年的、属于冰封密室的陈腐与属于旧时代阴影的压抑。
然后,她将这口气,长长地、彻底地,呼了出来。
随着这口气的呼出,她一直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无形重量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一直笼罩在她周身的那种、介于神圣与疏离之间的冰冷气息,似乎也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那冰冷依旧,却少了一层枷锁般的凝重,多了一份源自本心的、更加通透的坚定。
她最后看了一眼星空,然后,转过身,不再有任何留恋,朝着来时的通道走去。步伐依旧平稳,却比来时轻快了一丝,那袭素白的长裙在身后划出决绝的弧线。
“回圣殿。”她对侍从吩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尘埃落定后的清晰力量。
当她乘坐的轻型穿梭机离开港口,返回永霜城时,她没有再看窗外。但永霜城中心,星核圣殿的方向,那自从她苏醒后一直以恒定频率脉动的、代表星核平稳状态的幽蓝色光芒,似乎在这一刻,微不可察地明亮了一丝,脉动也更加有力、更加欢畅了一分。仿佛潘多拉星核本身,也感应到了那个最大“污染源”和“禁锢者”的远离,发出了无声的、舒畅的叹息。
与此同时,在永霜城无数个角落,通过官方通告或私下流传得知“放逐已完成”消息的人们——无论是刚刚宣誓加入开拓兵团的前叛军士兵,还是兢兢业业工作的平民,或是观望中的各级官员——心中那最后一缕因戴安娜存在而隐约摇曳的不安阴影,也如同被阳光直射的薄冰,悄然消融了。一种更加踏实、更加凝聚的氛围,开始真正渗透进这座冰雪之城的每一个缝隙。
艾米莉亚回到圣殿,屏退侍从,独自走入与星核直接共鸣的静室。她跪坐在中央的符文阵眼中,双手轻轻放在膝上,闭上了眼睛。意识沉入与星核的深层连接。
这一次,没有了那种被异物堵塞、被强行扭曲的滞涩感。星核的意志如同初融的雪水,清澈、冰凉却充满生机,欢快地环绕着她,与她纯净的本源之力水乳交融。她“听”到了冰原下暗流更加奔涌的声音,“看”到了更深地层中,被戴安娜力量长期压制而陷入休眠的古老生命孢子在微弱的能量滋润下开始萌动。潘多拉,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进行着自我修复和净化。
而她自己灵魂深处,那处因漫长冰封和姐妹反目而留下的、最冰冷的伤痕,似乎也在星核温柔的抚慰和今日彻底的“了断”下,不再刺痛,开始结上一层坚硬却不再妨碍新生的冰痂。
不知过了多久,艾米莉亚重新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再无疑虑和阴霾,只剩下如星核本身般古老、纯粹、坚定的守护意志。她站起身,走到静室边缘的观测窗前,俯瞰着下方逐渐亮起万家灯火、在冰雪中焕发出别样生机的永霜城。
戴安娜的时代结束了。她的时代,潘多拉真正新生的时代,现在才要开始。而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冰封中等待救赎的受害者,也不再是那个甫一苏醒、内心充满矛盾与悲伤的复仇者。她是艾米莉亚,潘多拉星核正统的守护者与指引者。她的道路,清晰而坚定地铺展在脚下,与这颗星球的未来,紧紧相连。
遗忘星域的深处,那艘破旧的流放舰,正沿着设定好的航线,孤独地滑向永恒的黑暗。舰内狭窄的囚室中,戴安娜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能量枷锁在手腕处闪烁着微光。她没有看窗外令人绝望的、一成不变的漆黑星空,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执掌权柄、如今却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舱室内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嗡声。
不知何时,一滴浑浊的液体,脱离了控制,跌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溅开一朵微不足道的水花。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切归于死寂。只有流放舰,载着她和她的过往,无可挽回地,坠向轮回的终点,那片连星光都会遗忘的坟墓。
而潘多拉,在星核平稳的脉动中,在艾米莉亚坚定的目光里,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没有阴影的夜空。一个篇章彻底翻过,新的史诗,正在冰雪中谱写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