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务处,心理辅导室的窗帘是深灰的,厚得不像布,倒像是凝固的雾,死死压在窗框上,一丝光都透不进。
现在这里,门缝、墙缝、天花板裂缝,都开始渗出银色的光,在墙上乱爬,四处蔓延。
空气是冷的,但不是冬天的冷,是停尸房那种恒定的、拒绝变化的冷。
看不见灰尘,也闻不到铁锈,只有一种极淡的、类似纸张受潮后腐化的气味——后来,林三酒成神后才知道,那是“记忆正在降解”的味道。
靠墙一排旧沙发,革面裂开,露出海绵。
茶几上放着几本《情绪管理手册》,封面发黄,内页全被撕光,只剩空白纸页,上面用铅笔写着:“我没疯。”“她还活着。”“别信镜子。”
靠窗户的那面墙,有一面诡异的穿衣镜。
镜子前的林三酒卡在那儿,右脚还踩在现实的地面上,左半边身子,却已经被银光吞了进去。
他彻底慌了,方才的勇气一丝不剩,现在只想抽回来,可那股力道像是从骨头里往镜子里拉,动一下都像在撕裂筋膜。
然后,林三酒消失了!
心理辅导室,落满飞灰,空无一人……
还没摸清楚状况,一只纸鸟就飞了过来,停在林三酒眼前,翅膀上写着“未送达的记忆”。
伸手去抓时,嘴比脑子快:“这是小雨留给我的。”
话一出口,左手立刻变得透明,皮肤像信号不好时的直播画面,一闪一闪地掉帧。疼倒不疼了,就是怪,感觉有人拿着橡皮擦,一点点蹭他的存在。
他立刻捂住嘴,脑子里转得飞快。
刚才那句话——真话——说完人就开始消失。
卧槽,既然如此,假话呢?
于是,三酒干巴巴地补了一句:“骗你的,我不认识她。”
声音僵硬、平直,像条刚从冰箱里拖出来的死鱼。可话音刚落,左手一下子回来了,实打实的,皮肤上还能抠出个指甲印。
三酒看着手,又抬头看看那只纸鸟,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状况?这鬼地方,说真话要命,说假话才能活。”
银流还在往身上爬,三酒没敢再乱说话,只把最后一包辣条掏出来,捏在手里。真空包装袋上的触手怪还在笑,也不知道它笑个啥?
他松开手,辣条飘在空中,没掉下去——这里没有重力,压根没有上下。试着用眼角偷瞄四周,全是镜子,照来照去,无穷无尽。他盯住一面镜子里的自己,三秒后,那人像眨了眨眼,而他自己根本没动。
情况不对,立刻移开视线。脖子后面的冷汗,唰地淌下来,沿着背脊,一路滑到裤裆,黏湿一片。
不能再看镜子,里面的人,有自己的动作。
他撕下一小片辣条包装纸,往空中一抛。纸片慢悠悠地漂着,镜子里映出无数个倒影。大多数都跟着动,只有一个角度的反射没同步——歪了半寸。
林三酒想了想,朝着那个方向,反着走。挪了几步,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悬浮的地板。
再往前,是一间飘着的教室。
里面有孩子。
十几个小孩,穿着旧式校服,围成一圈坐着,低着头折纸。中间站着一只修格斯,触手有节奏地摆动,像是在讲课。
林三酒看见熟人的老乡,不由得靠近一步,其中一个孩子抬起头,问:“你是来查账的催收员吗?”
不是一个人问的。所有人,齐刷刷抬头,异口同声的问。
三酒喉咙一紧,差点脱口而出,“是”。
好在反应极快,立刻摇头:“我不是催收员。”
胸口猛地一揪,像是被人塞了块冰进去,低头一看,皮肤又开始泛银光,从肋骨往上蔓延,再有几秒,心脏可能就没了。
立马改口:“我是来交税的,听说今天有减免优惠。”
说完这句话,银光退了。
三酒喘了口气,冷汗又顺着太阳穴往下淌,在空中凝成小珠子,被不知哪来的风吹走了。
修格斯缓缓转过身,八只触手同时停下。其中一只抬起,轻轻放下一只折好的纸鸟。
“记住,”它的声音像是很多人重叠念稿,“纸鸟飞不起来,是因为你们还没学会撒谎。只有谎言足够完美,它才会动。”
孩子们没反应,继续低头折纸,手指机械地翻动,像是在执行指令。
林三酒盯着那只纸鸟,心想:我这辈子撒过的谎多了去了,催债时哪个不是张嘴就来?可那些都是为了钱,为了生活,什么时候我能撒个谎,让一只纸鸟能飞起来?
伸手拿起纸鸟,刚碰到,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他知道原因——真心话不能说。
马上闭上眼,想起钱包里那张符,老陈写的,“别疯,还有人等你收债”。现在符没了,字也消失了,可这句话却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低声说:“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怕断供。”
这句话是假的。他怕死怕得要命,半夜做梦,基本上都会看见自己被格式化,连骨灰都没剩下那种。
可刚说完,纸鸟的翅膀扑棱颤了一下。
林三酒心头一跳。
不错,咱接着来。
他盯着纸鸟,声音更轻了些:“我觉得妹妹挺烦的,老给我添麻烦。”
这更是瞎扯。这些年,他活成鬼样,全靠这点执念撑着——她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接她回家。
话音刚落,纸鸟突然振翅,飞了起来。
绕着他转了一圈,直奔墙壁,撞上去的瞬间,翅膀烧出一行字:
「她说,你还欠她一顿火锅」
林三酒愣住,随即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
他知道这是小雨给的。
火锅?五年前,她失踪前吃的是学校门口的煎饼果子,连十块钱都不到。
可这句话是真的——她想和他一起吃顿热乎饭,哪怕只是路边摊。
纸鸟落回他手心,不动了。
他攥紧它,手指有点僵。
修格斯没说话,其他孩子也没抬头。整个教室安静得像关了静音。
三酒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孩子,可能都不是真的。他们在这里学说谎,是为了活下去。而学会说谎的那一刻,他们也就不再是“他们”了。
手摸了摸口袋,又摸了摸胸口,poS机小票没了,符纸也没了,只有心跳——如果这东西还算数的话。
但奇怪的是印着触手怪的辣条包装纸还在。
他抬头看修格斯:“你们教他们说谎,是为了让他们变成什么?”
修格斯一只触手缓缓抬起,指向天花板。
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可随着它的动作,镜面开始扭曲,浮现出一段模糊的画面:一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纸鸟,嘴唇微动。
是林小雨。
她说了句什么,但没声音。
林三酒想冲过去,可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
他本能地喊出她的名字,“林小雨。”
三个字刚出口,整条右腿瞬间透明,像是被系统判定为“违规发言”。
发现不对,立刻补了一句:“娘的,喊错人了,我不认识她。”
不到1秒,右腿又回来了。
三酒扶着墙,汗如雨下,喘着粗气,。
原来连喊名字都不行。
真心话,一个字都不能露。
他站直身子,把纸鸟放进衣兜,拍了拍灰。
然后他笑着对修格斯说:“我也想学。”
修格斯八只眼睛齐刷刷看向他,似乎不在冷漠,有了一丝表情,好像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学怎么撒个完美的谎。”他又咧了咧嘴,笑得极其难看,“最好是那种,能让纸鸟飞起来,还能带句话回去的。”
修格斯沉默了几秒,触手缓缓收回。
一只触手递来一张空白纸。
林三酒接过,指尖发烫,抖的厉害。
他太熟悉这种纸,每天翻来覆去的看几十遍。该死的,原来那张符纸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那张符纸,到底是老陈给的?还是修格斯给的?或者,是小雨给的?
林三酒歪着脸,暂时没动笔,而是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镜子。
每一面里都有他的倒影,但没有一个在动。
看着这诡异的地方,三酒心里明白,只要他敢说真心话,镜中人就会模仿他,然后取代他。出去的那个人可能也叫‘林三酒’,但是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拿着纸,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了一道。
沙的一声,像小学的时候在课桌上刻下名字。
同时,远方的某处,有微光闪了一下,又灭了。
只可惜,他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