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静海基地，医疗实验室内。
那具躺在诊断床上、属于蓝棠音的完美躯壳，依旧在平稳地呼吸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无梦的睡眠。但那份曾经让苏琳溪感到恐惧与憎恨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
“这具身体里，根本没有大脑。”
舰灵那句冰冷的判决，在陈光和苏琳溪耳边回响。胜利的狂喜，在这一瞬间，被一种更加巨大、更加空洞的荒谬感所取代。
他们赢了。但他们甚至没有亲手触碰到敌人。他们拼尽全力带回的，只是一个被远程操控的、完美的“生化人偶”。
苏琳溪在陈光的怀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里没有焦点，只剩一片因极致震惊和茫然产生的空洞。她看着那个躺在不远处的、“母亲”的躯壳，又看了看主屏幕上那张冰冷的、显示着神经控制中枢的解剖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她在哪儿？”陈光的声音有些干涩，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真正的蓝棠音，在哪里？”
舰灵罕见地沉默了。实验室再次陷入寂静。
“先生……”许久，舰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份英式管家的腔调此刻充满了某种悲伤，“我想，关于这个问题，我或许……已经有了答案。”
“在地堡被我们的引力扭曲引擎摧毁的那一瞬间，”舰灵调出了一段复杂的能量波动曲线，“我检测到了一股庞大的、独一无二的意识数据流的……终结。”
陈光和苏琳溪的心猛地一沉。
“您的意思是……”
“是的，先生。”舰灵悲伤地解释了一切，“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藏在幕后的‘女王’。但我们真正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您所认识的那个‘蓝棠音’，她的真身，就是那台隐藏在黑森林地堡最深处、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的超级计算机。根据我截获的碎片信息分析，她是在不久前——正是在您带着苏女士从‘归墟’成功逃离之后，她的团队刚刚突破了人脑接口技术的关键技术之后——才最终将自己的全部意识，与那台机器彻底融合的。”
“她用这种方式，实现了她所追求的‘永生’——一种摆脱了血肉束缚的、冰冷的数字永生。”
那个在颁奖典礼上侃侃而谈的“圣人”、那个在王座之上俯瞰众生的“女王”、那个拥有苏琳溪母亲面容的“怪物”……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那台隐藏在地下深处的超级计算机，投射在不同躯壳上的不同“界面”而已。
她不是在使用科技，她本身，就是科技。
“所以……”陈光的喉咙有些发干，“当我们用引力引擎，摧毁那座地堡的时候……”
“是的，先生。”舰灵给出了那个最终的答案，“我们也等于，彻底杀死了……真正的她。”
赢了。以一种他们从未预料到的、釜底抽薪的方式。
但陈光的心中，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挥之不去的空虚。他想起自己在地堡外，对着通讯器说出的那句“等着”。他一直在等待着一场最终、面对面的对决。
但他永远也等不到了。他的敌人，早已被他自己亲手“格式化”了。
苏琳溪的身体，在听到这个最终答案的瞬间，猛地一颤。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她那充满了憎恨、恐惧和挣扎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但这场悲剧的落幕，却是如此的空洞，如此不真实。她所做的一切，拯救、对抗、仇恨……都变成了一场她与一个早已死去、只剩下数据和执念的“幽灵”之间漫长的独角戏。
“不过……”
就在实验室陷入一片沉寂时，舰灵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寂静。
“在她被彻底摧毁前，她向‘游侠号’，单向发送了最后一份经过量子加密的数据包。”
陈光和苏琳溪同时睁开了眼睛。
“这份数据包的加密等级，是我数据库中从未见过的。它只有一个指定接收人……”舰灵停顿了一下。
“……苏琳溪女士。只给您一个人。”
苏琳溪从陈光的怀里坐直了身体。她擦干眼泪，红肿的眼中重新恢复了一丝冷静。
“播放它。”她说。
“可是，苏女士，它的来源不明，可能……”
“我命令你，播放它。”苏琳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必须知道，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还想对她说些什么。
“……遵命。”
实验室的灯光缓缓暗下，中央的全息投影仪被激活。光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当看清那个人影的瞬间，苏琳溪的呼吸再次停滞了。
那不是她在太平山顶，也不是在德国地堡里见到的那个冰冷、傲慢的“女王”。
那依旧是蓝棠音近期的模样，是苏琳溪在太平山顶和地堡里见到的那张脸。
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再是那个冰冷、傲慢的“女王”。
那是一种……温柔的、疲惫的，仿佛卸下了所有疯狂和伪装的表情。
那是苏琳溪只在父亲的日记里“见”过的、那个尚未被“黑雪”彻底吞噬的……真正的母亲。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研究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微笑。
“琳溪，我的宝贝女儿，”全息投影中的年轻蓝棠音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正是苏琳溪童年记忆中最温暖、最动听的声音，“当你看到这段影像的时候，我想，‘我’……那个被你们称为‘女王’的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进行最后的告别。我知道，我给你，给你父亲，给这个世界，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灾难。我不想请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我不配。”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苦。“‘黑雪’……它不是一种力量，琳溪，它是一种疾病，一种源自我血脉深处的永恒诅咒。它会放大你心中最微小的欲望和恐惧，直到将你彻底吞噬。我挣扎过，反抗过，但最终，我还是输了。”
“我将自己的意识与机器融合，是希望能在一个没有情感波动的世界里，得到永恒的安宁。我甚至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在那个数字的世界里，与同样被我用数据保存下来的、你的父亲……苏文清，重新‘相逢’。我错了。”
“我只是，为自己建造了一座更华丽、更冰冷的囚笼而已。”
影像中的蓝棠音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属于妻子，一个母亲的、真诚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一生都在被这份力量所折磨，琳溪。我不想，让你也走上我的老路。”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份温柔和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苏琳溪无比熟悉的、锐利而狂热的光芒。
“女儿，我失败了。我没能‘治愈’这个充满了缺陷的世界。但我为你扫清了所有的道路，为你献上了最后的祭品！”
“你的阴瞳，比我的更纯粹，更强大！你没有被‘黑雪’的痛苦所污染，你拥有它最原始、最完整的力量！”
“不要被那个来自乡下，那个只懂得用蛮力解决问题的‘老鼠’所束缚！去吧，去完成我们血脉那未尽的宿命！去带领我们的族人，走向那片更广阔的星辰大海！去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永恒帝国！”
“记住，我的孩子，”影像中的蓝棠音，露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灿烂的、疯狂的微笑，“宇宙，就在你的脚下。”
全息投影，在一阵闪烁后，彻底消失了。
实验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苏琳溪瘫坐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呆呆地看着那片已经空无一物的光幕。
母亲的遗言——那份混杂了爱、痛苦与疯狂野心的诅咒——像一把钥匙，在她心中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
爱，宿命，还是那片星辰大海？
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