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沉得不能再沉。
九龙城劏房那小小的窗外，连最后一丝霓虹的光亮也已褪去。屋内，只有笔记本电脑风扇的低鸣，拨号猫的“嘀—嘀—嘀”，和两人变得沉重的呼吸。
数据备份的过程，漫长而又煎熬。通过那根细细的电话线，海量机密像一队蚂蚁，从那家瑞士银行的深网服务器一点点爬进陈光的硬盘。每次进度条轻抖，都像路口红灯闪烁，让人屏气凝神。苏琳溪把杯底的温水抿干，掌心里都是汗。
他们害怕下一秒警报就会响起，害怕这条脆弱的链接突然中断，害怕一切刚刚串起的证据被系统吞没。陈光的手指没有离开键盘，偶尔也会在空中停顿一下，像在听某种无形中的指令。
终于，进度条走到了尽头。屏幕一闪，传输完成。
陈光迅速切断连接，清缓存，覆写临时盘，把拨号记录抹到只剩一行记录。他靠回椅背，像从深水里浮出，胸腔里的气在这一刻才彻底吐尽。手臂发麻，他晃了晃手指，确认没有因为紧绷而僵硬。
苏琳溪端来一杯水，递给他。她的手指也微微发抖，指节发白，却仍尽量把杯沿对准他的掌心。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彼此的心跳声像在同一个房间里敲出两支略有差异却极为合拍的鼓点。
“我们……好像捅到了一个真正的马蜂窝。”陈光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不。”苏琳溪摇头，眸子里亮出一种更锋利的光，“我们是找到了那只蜂王的藏身之处。”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桌面那一个醒目的文件夹上——“Ω-LAYER”。直觉告诉她，这里比那个名为《多瑙河计划》的股市操纵方案和黑产流水更要紧。那里藏着网的骨头，或者说，藏着把网撑住的核心支柱。
“放大一张监控缩略帧，让我看看。”
陈光答应一声，把分辨率最高的一张缩略图调出来，经过软件增幅处理。图像依旧模糊，但轮廓能勉强成形——一个极其巨大的地下空间，穹顶像被切过的玄武岩；中央，停着某种东西。
那东西通体黑银，仿佛吞光。外形是近乎完美的流线，表面没有螺旋桨，没有起落轮，也没有任何可见的接缝。它没有支架，却离地一拳的高度悬着，像某种“安静的意志”在抵消重力。
“这……是……飞船？”苏琳溪喃喃。她一向自信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像被敲了一下，稳，但出现了细微的裂隙。
她盯着屏幕，思绪翻涌，自言自语地低声抱怨：“太平山地下，有飞船？香港，已经进化成了宇宙港口？”她迅速筛检过往所见的文献、博物馆、军工图片库，统统对不上。她的理性急切调动每一块知识去解释这荒诞的一幕，却在下一秒承认——现有知识，没有答案。
就算长白山的这次探险，她的世界观反复坍塌，重建，再坍塌，再重建，她只得无奈地说，“好吧，这就是一艘宇宙飞船，陈光，你怎么看？”
陈光没有说话。陈光把放大窗口缓慢拖到飞船弧形舱体的一侧，一个像铭牌的位置上。那里刻着一串字符——线条、几何、节点构成的符号序列。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她熟悉的语言家族：不是拉丁，不是西里尔，不是婆罗米，不是甲骨、金文、楔形，也不是玛雅。序列有自己的节奏和等距，有一种奇异的“呼吸感”。
苏琳溪盯着那串符号，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的语言天赋一向是骄傲来源，任何陌生文字，她只需看一眼结构，就能猜出语序和功能词。可这一次，她的直觉被挫败了。“这不是人类语言。”她自言自语，“至少，不是地球的。”
陈光却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他的眼睛像在追踪一道看不见的线路。阳瞳并没有把符号直接翻译成汉字，它做的是另一件事——把符号的结构、熵值、重复率和隐含的拓扑，投射到他脑海里那张关于“语言如何被构造”的底图上；再把这一切，和他过往读过的全部语言的“骨骼”进行一次巨大的比对；最后，找出最接近的映射。
符号在他脑海里“转向”，像星图被缓缓校正。某些节点对上了“权柄”这一类抽象概念，某些连线对应“组织”，有些重复出现的簇，像是“统辖关系”。尽管他很少这样开口，但那些字，却自己从他嘴里蹦了出来。
“……星……际……帝……国……”
声音很轻，却像把空气里的一根弦拨了一下。
苏琳溪猛地转头，看他。
“……反……抗……军……”
陈光继续，自己也听见了嗓音里那一点控制不住的轻颤。
“……总……指……挥。”
最后三个字落下，房间仿佛瞬间失去了回声。吊扇划过头顶，带来一小片比刚才更冷的风。
两人对视，目光里都藏着同一种生涩的敬畏——他们刚刚把一扇门推开了一指宽的缝，缝里是另一个巨大世界。
短暂的沉默后，苏琳溪先笑了，笑意里有点像白天在交易台上压住对手的那种畅快，又多了一丝近乎孩童的兴奋。“好吧，承认了。”她抬手比划了一下，“白天在金融系统里我还能呼风唤雨，到了这会儿，我连字都不认识。你这位黑客先生，今天晚上，功德无量。”
她眨了一下眼睛，语气轻巧地调侃：“早知道你网技这么厉害，谁还当什么辛辛苦苦的交易员啊？直接让你黑进华尔街中央清算，偷偷给我转账几亿，明天就退休，搬去夏威夷喂海鸥。”
陈光略怔一下，认真地回答：“这种犯罪的事，不行。”
苏琳溪“哼”了一声，抬手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不重，却让他知道她既认真又不计较。“知道你不会。好吧，直男。可我还是要说——今晚我对你，确实有点儿……佩服。”最后那个词她压得很低，低到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玩笑落地，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刚刚拷下的三类档案——股市操纵方案、洗钱与军火流水、thE pEAK\/Ω-LAYER设施清单——安安静静躺在目录里，像三把钥匙。收起笑容，她进入熟悉的“方案口吻”，“一份冷备、两份热备；冷备写进Zip磁盘，热备分两个路径同步。无论何时，只要我们出事，定时任务要自动触发，把证据送到三个目的地。”
“哪三个？”
“本地一家大报的调查组，一个国际反洗钱组织，还有——内地某个愿意动手的金融稽查部门。”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这个顺序可以换，但必须分散。”
陈光点头执行，手在键盘上稳稳落下，像在把一张网编结得更密。拖过脚边旧旅行袋，从夹层里摸出两张空白Zip盘，吹掉边角的灰，插入移动座。
“再说回盘面。”她抬起下巴，进入金融那一套干净的节拍，“明天，‘风箱’加一档。我们把节律从三次提到四次，间隔仍然七分钟，但最后一拍要和‘入场’传闻重叠。对手的自动化对冲已经开始犯错，延迟从1.2秒拉到1.8秒——这是他们的喉结。我们要一口气把这喉结掐住。”
苏琳溪望着他，目光里已燃起必胜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