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环,置地广场三楼的咖啡阁。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香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金融心跳——人流、车流和信息流,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却又坚实的巨网。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香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钱的紧张气息混合在一起。
苏琳溪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这里视野开阔,能看来往的人,却又因为巧妙的绿植隔断,形成了一个半私密的空间。她没有穿昨天在海港城买的任何一件新衣,依旧是一身最寻常的t恤牛仔裤,活像一位刚从大学图书馆走出来的学生。然而,当她将一台银灰色超薄的便携计算器和几张打印出来的、布满密密麻麻数字的A4纸摊在桌上时,那种属于华尔街顶尖交易员的专注与锋芒,便瞬间从她清澈的眼眸中透射出来。
陈光坐在她对面,显得有些局促。这间咖啡馆的人均消费,几乎是他过去一个月的生活费。周围的人衣着光鲜,谈吐优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从容与自信。他身上的新衣,反而像一层不自在的伪装,让他浑身不适。
“别紧张,”苏琳溪没有抬头,指尖在一行行数据上飞速划过,仿佛在阅读一张惊险万分的乐谱,“在这里,最昂贵的不是咖啡,是信息。而我们,正在试图给信息画一张脸。”
陈光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抽离,聚焦在苏琳溪和她面前的那些“天书”上。他知道,这才是他们的战场。
“要怎么画?”他问,声音压得极低。
“把钱,画成一张地图。”苏琳溪拿起一支笔,在其中一张纸上圈出了几个毫不起眼的数字。“你看,这是昨天下午收盘前,恒生指数期货市场上几个特定合约的成交明细。平平无奇,对吧?但如果把它们和另外几家证券行的授信轨迹叠在一起看,就有趣了。”
她将另一张纸覆盖上来,上面是她凭记忆和公开信息整理出的、几家本地券商的风控数据模型。
“第一层,叫‘授信轨迹’。简单说,就是哪家券商的胆子最大,最愿意给客户提供高杠杆。这种券商,往往是热钱和‘过江龙’最喜欢的地方。他们的风控系统决定了,当市场出现多大波动时,他们的客户会第一个接到补缴保证金的电话。”
陈光点点头,这个他能理解。就像村里借贷,总有几家利息高,但能快速放款。
苏琳溪的笔尖移动到纸张的另一块区域,那里记录着盘中密集的成交簇团。
“第二层,‘成交簇团’。你看这几个时间点,成交量不大,但频率极高,而且买卖价格几乎一样。这是典型的‘自成交’特征,也就是左手倒右手,目的是为了维持某个价位,或者向市场释放虚假的交易活跃信号。这种行为在正规市场上是违规的,但在香港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只要做得够隐蔽,就没人管。而这些自成交最密集的区域,就是他们最不想让价格跌破的心理防线。”
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钉子,敲在陈光从未接触过的知识壁垒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精密机械内部的原始人,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又敬畏。
“第三层,也是最关键的一层,‘跨品种对敲频率’。”苏琳溪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期指和几只特定壳公司股票的关联数据。“他们在拉高或打压期指的同时,总有那么几只平时没人关注的垃圾股会产生异动。这就像一个人的指纹。他们在用这些股票作为信号,或者进行利益输送。通过计算它们与期指走势的相关度,我们就能锁定他们的核心资产池。”
三张半透明的纸,被她小心地叠加在一起。原本杂乱无章的数据点,透过光线,竟然奇迹般地连接、汇聚,形成了一幅轮廓清晰的图像。
图像的中心,有几个被红笔重重圈出的代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好了,”苏琳溪放下笔,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眼神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现在,这张地图画完了。谁的杠杆最高,谁最害怕市场下跌,谁会在接到催缴电话时最慢补上保证金……这些弱点,在这张图上,会自己发光。”
陈光看着那张图,他心中震撼得说不出话。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数据分析,这简直是一门艺术,一门将冰冷的金钱和贪婪的人性转化为可视目标的艺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苏琳溪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恐怖的智慧和力量。
“我能做些什么?”陈光只觉一阵茫然,在这个战场上,阳瞳,他的电子技术,似乎都派不上用场。
苏琳溪笑了,那笑容像是清晨的阳光,驱散了陈光心中的一丝阴霾。“你以为我带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听课吗?”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方块,递给陈光。
“这是你的袖珍解密盒,用你的这个低功耗的信号嗅探器。我需要你做另一张图。”
陈光接过那个小东西,“什么图?”
“‘谁在看我们’的图。”苏琳溪的目光投向窗外,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蓝家或者说‘陛下’,既然在金融市场上布局,就必然会在物理世界里布下监控。我需要你用它,配合你的能力,嗅探并记录下这栋大厦里所有非公开的通讯频道——保安的对讲机、私人会所的内部通讯、甚至是某些公司加密的无线网络信号。把它们的信号源、频率、强度,都画成一张图。”
陈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苏琳溪在绘制一张金融世界的“敌人分布图”,而他,则要绘制一张物理世界的“监控分布图”。
他不再犹豫,将那个小黑盒不着痕迹地放在桌下,闭上了眼睛。
阳瞳,悄然开启。
这一次,他没有去关注那些宏观的、遍布全城的监控网络,而是将感知力高度集中,化作无数细微的探针,渗透进身处的这栋钢铁丛林之中。
海量的电磁波信号灌入他的脑海,经过阳瞳核心的超高速运算,被迅速地过滤、分类、解析,陈光用他这几天尽他最大能力所学到的一点点粤语进行理解分析。
“409.750mhz,保安对讲机,信道三,他们在讨论午餐吃什么。”
“2.4Ghz频段,一个加密的wi-Fi信号,SSId是‘Victoria_club_VIp’,信号源在顶楼,非常强。”
“还有一个很微弱的跳频信号,军用级别,无法破解,但能定位,源头在街对面的汇丰银行大厦顶层,像是一个远程监听站。”
……
一条条信息流过,陈光一边轻声复述,一边用手指蘸着杯中水,在桌上飞快地画着一张简易的拓扑图。苏琳溪则根据他的描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迅速记录、建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咖啡馆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两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这座城市的地下战争,绘制着第一张联合作战地图。
半小时后,陈光睁开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桌上的水渍已经干涸,但那张复杂的网络图,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苏琳溪也放下了笔。她将自己绘制的金融画像,和根据陈光描述整理出的监控网络图,并排放在一起。
两张图,一张代表资金流,一张代表物理场。
苏琳溪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两张图上各自画了一个圈,然后用一条线连接起来。
“你看,”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金融画像上,资金最密集、最脆弱的那个‘心脏’,是一家名为‘鼎盛资本’的离岸公司。而在你的监控网络图上,信号最强、安保最严密的那个‘顶楼会所’,正是‘鼎盛资本’的注册地址。”
两张图,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合了。
那个隐藏在数据和电波背后的敌人,第一次,露出了它清晰的心脏。